他的話音漸漸冷了起來:“我給了老二足夠多的時間考慮,你也知道這一年多裡,我削去他的羽翼為的是什麼……可是他不乾,他的心太大,大到他自己都無法控製,既然如此,我如果還奢侈地控製自己……那我是在找死。”
李弘成緩緩低下頭去,說道:“他自十歲時。便被逼著走上了奪嫡地道路……這麼多年已經成為了他無法改變的人生目的。你就算把他打到隻剩他一個人,他也不會甘心地。”
“就是這個道理。”範閒的臉漸漸冷漠了起來,舉起右臂,指著自己此時正麵對的某個方位,說道:“由這裡走出去幾十裡地,就是我範家的田莊,你知道那裡有什麼嗎?”
李弘成看了他一眼。
“那裡埋著四個人。”範閒放下了手臂,說道:“埋著範家的四個護衛,是我進京之後,一直跟著我地四個護衛,在牛欄街上被殺死了。”
他繼續說道:“牛欄街的狙殺,是長公主的意思,老二地安排,雖然你是被利用的人,但你也不能否認……怎麼算你也是個幫凶……就從那天起,我就發誓,在這個京都裡,如果還有誰想殺死我,我就不會對對方留任何情。”
“這三年裡,已經死了太多的人,我這邊死了很多人,他們那邊也死了很多人,雙方的仇怨早就已經變成了泥土裡的鮮血,怎麼洗也洗不乾淨。既然老二他以為有葉家的幫忙就可以一直耗下去……那我也就陪他耗下去。”
範閒回頭看著李弘成,緩緩說道:“老二既然拒絕退出,那這件事情就已經變成你死我活的局麵……你讓我對他留手,可有想過,這等於是在謀害我自己的性命?你可曾想過,你對我提出這樣的要求……很不公平?”
很不公平……李弘成自嘲地笑了起來,歎了口氣說道:“我隻是還奢望著事情能夠和平收場。”
“那要看太子和二皇子地心!”範閒說了一句和皇帝極其近似的話,“我隻是陛下手中的那把刀,要和平收場,就看這二位在陛下麵前如何表現罷了。”
他頓了頓,忽然覺得在這分離的時刻,對弘成如此不留情麵的說話顯得太過刻薄,忍不住搖了搖頭,把語氣變得溫和了一些:“你此次西去,不用停留在我和老二之間,是個很明智的決定。站在我的立場上,我必須謝謝你。”
“謝什麼?”李弘成苦笑說道:“謝謝我逃走了,以免得將來你揮刀子的時候,有些不忍心?”
兩個人都笑了起來。
看著李弘成的手牽住了韁繩,範閒心頭一動,第三次說道:“此去西邊艱難,你要保重。”
李弘成沉默良後。輕輕點了點頭,翻身上馬,回身望著範閒半刻後輕聲說道:“如果我死在西邊……你記住趕緊把我死了的消息告訴若若……人都死了,她也不用老躲在北邊了。畢竟是異國它鄉,怎麼也不如家裡好。”
範閒知道世子對妹妹留學的真相猜地透徹,心頭不由湧起一陣慚愧,拱了拱手,強顏罵道:“活著回來。”
李弘成哈哈大笑,揮鞭啪啪作響,駿馬衝上斜坡,領著那三騎,直刺刺地沿著官道向西方駛去,震起數道煙塵。
範閒眯眼看著這一幕。暗中替弘成祈禱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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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天暮時,監察院下江南的車隊再次經過那個曾經遇襲的小山穀,一路行過。偶爾還能看見那些山石上留下的戰鬥痕跡,範閒舔了舔有些發乾地嘴唇,心中湧起一股強大的殺意,此去江南乃是收尾,等自己把所有的一切搞定後。將來總要想個法子,把那秦家種白菜的老頭砍了腦袋才好。
自從秦恒調任樞密院副使,沒了京都守備的職司後。秦家老爺子依然如以往一樣沒有上朝,範閒此次過年也沒有上秦家拜年,隻是送了一份厚禮,說不定對方肯定不知道範閒已經猜到了山穀狙殺的真凶是誰。
範閒此時心裡盤算的是皇帝究竟是怎樣安排的,借由山穀狙殺一事,朝廷裡的幾個重要職司已經換了新人,成功地進行了一次新陳代謝,隻是老秦家和葉家在軍中的威望依然十足,皇帝肯定不滿意現在地狀態。
皇帝究竟會怎樣做呢?範閒經常捫心自問。如果是自己坐在龍椅上,此次對軍方的調動肅清一定會做的更徹底一些,而不是像現在這般地小打小鬨,依然給了這些軍方大老們足夠的活動機會。
也許是西胡的突然進逼,打亂了皇帝的全盤計劃,也許是北齊小皇帝的妙手釋出上杉虎,讓皇帝不得已暫時留住燕小乙。
可是慶國七路精兵,還有四路未動……大皇子西征時所培養起來地那批中堅將領都還沒有發揮的戰場,需要如此倚重秦葉燕這三派老勢力嗎?
範閒搖搖頭,隱約猜到了某種可能性,比如示弱,比如勾引,像紅牌姑娘一樣的勾引……隻是這種計劃顯得太荒唐,太不要命,便是放肆如範閒,也不敢相信皇帝敢不顧慶國存亡而做出這種安排來。
車隊過了山穀,再前行數裡,便與五百黑騎會合在了一處。戴著銀色麵具地荊戈前來問禮後,便又沉默地退回了黑騎之中,有五百黑騎逡巡左右,在慶國的腹地之中,再也沒有哪方勢力能夠威脅到範閒的安全。範閒忽然心頭一動,眉頭皺了起來,輕輕拍拍手掌。
馬車的車廂微微動了下,一位監察院普通官員掀簾走了進來。範閒看了他一眼,佩服說道:“不愧是天下第一刺客,偽裝的本事果然比我強出太多。”
影子刺客沒有笑,死氣沉沉問道:“大人有何吩咐?”
“你回京。”範閒盯著他的雙眼,用一種不容置疑的口氣說道:“馬上回到院長大人身邊,從此時起,寸步不離,務必要保證他的安全。”
影子皺了皺眉頭,他是被陳萍萍親自安排到範閒身邊來的,不料此時範閒卻突然讓他回到陳萍萍身邊。範閒沒有解釋什麼,直接說道:“我地實力你清楚,他是跛子,你也清楚,去吧。”
影子想了想,點了點頭,片刻間脫離了車隊的大隊伍,化作了一道黑影,悠忽間穿越了山穀田地,往著京都遁去。
範閒確認影子會回到陳萍萍的身邊,那顆緊繃的心終於放鬆了下來,不知道為什麼,此次離京,他一直覺得心中十分不安,如果僅僅是太子那件事情,應該不至於會危害到老跛子的安全,可是範閒就是覺得隱隱恐懼,總覺得京都會有超出自己想像的大事發生。
一旦大事降臨,父親身邊有隱秘的力量,宮裡那些人不是很清楚,而且父親一向遮掩的極好,就算京都動蕩,他也不會是首要的目標。
而陳萍萍不一樣,如果真有大事發生。那些人第一件要做的事情,就是糾集所有地力量,想儘一切辦法……殺死他,殺死皇帝最倚靠的這條老黑狗。
這是數十年裡大陸動蕩曆史早已證明的一條真理——想要殺死慶國皇帝。就必須先殺死陳萍萍。
雖然範閒清楚老院長大人擁有怎樣的實力和城府,陳圓外地防衛力量何其恐怖,可是沒有影子在他身邊,範閒始終心裡不安。
……
……
車隊一路南下,南下,行過渭河旁的丘陵,行過江北的山地,渡過大江,穿過新修的那些大堤,來到了穎州附近。河運總督衙門一個分理處,便設在這裡。
當夜,範閒沒有召門生楊萬裡前來見自己。一方麵是他想親自萬裡如今做的如何,二來他急著查看這些天裡京都傳來的院報,以及江南水寨傳遞來的民間消息。
京都一片平靜,範閒計劃的那件事情還沒有開始,而且也沒有那些危險的信號傳來。
範閒坐在桌邊。憑借著淡淡的燈光看著那卷宗,忍不住自嘲地笑了起來,或許是在危險地地方呆的太久了。以至於顯得過於敏感了一些,以慶國皇帝在民間軍中的無上威望,在慶國朝官係統地穩定忠誠,這天下誰敢造反?
深夜時分,街上傳來打更的聲音,範閒此時已經從驛站裡單身而出,他穿著一件黑色的夜行人,遮住了自己的麵容。
既然天下大勢未動,那自己的幾件小事就必須開始了。
在城外地一間破落土神廟裡。範閒找到了那張青幡,看到了青幡下正睜著眼睛看著塑像發呆的王十三郎。
“小箭兄的事情,我很滿意。”
範閒坐在了他地對麵,微笑說道:“隻是聽說你也受了重傷,沒想到現在看起來恢複的不錯。”
王十三郎苦笑說道:“我的身子可能比彆人結實一些。”
“結實太好,因為我馬上要安排你做一件事情。”範閒笑著說道:“我會慢慢回杭州蘇州,但你要先去,去與某個人碰個頭,然後你替我出麵,幫我收些欠帳回來。”
“欠帳?”
“是啊。”範閒歎息說道:“好大一筆帳目。”
王十三郎看了他一眼,開口說道:“明家的事情我不能幫手,你知道我雲師兄一直盯那裡的。”
“廢話,如果不是雲之瀾盯著,我讓你去做什麼?”範閒笑著說道:“這是生意上的事情,我不想和你們東夷城打打殺殺,所以你出麵最合適了。”
王十三郎苦笑說道:“我隻是表明家師的一個態度,並不代表,我會代表家師去鎮住雲師兄。”
“我也不會愚蠢到相信你們東夷城會內訌。”範閒搖了搖頭,看著他身邊的青幡,開口說道:“隻是擁有這筆帳目的東家就是我……可是我不方便出麵,便是我地門生下屬都不方便出麵,本來想著隨便調個陌生人來做,可是我又怕明家被逼急了,把那個陌生人宰了……你水平高,自然不用怕這些粗俗的生命威脅。”
王十三郎吃驚說道:“為什麼這麼信任我?難道不怕我把這些帳目吞了?不怕我和明家說清楚?”
“你吞不了,你隻是去冒充職業經理人。”範閒也不管他聽不聽得懂這些新鮮名詞兒,直接說道:“至於明家,已經被我係死了,隻是你出麵去緊一下繩扣。”
王十三郎哀聲歎氣說道:“小範大人,我並不是你的殺手。”
“態度。”範閒笑著寬慰道:“態度決定一切,你那師傅既然想站牆,就要把態度表現的更明確一些,不然明家全垮了之後,我可不敢保證行東路的貨物渠道能不能暢通。”
“行東路不暢,吃虧的也包括你們慶國。”王十三郎不喜歡被人威脅。
範閒認真說道:“慶國是陛下的,不是我的,所以我不在乎吃虧,而東夷城是你師傅的,所以他在乎吃虧,這……就是最大的區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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