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殿前歡第一百六十八章 憤怒的葡萄(2 / 2)

慶餘年 貓膩 11011 字 4個月前

宮典應了一聲。

範閒低頭說道:“無礙。大東山上陛下曾經說過。能不殺。則不殺。尤其是……承澤。”

宮典震驚抬頭。他知道陛下生還地消息。卻是第一次知道大東山上陛下對範閒親口有此交待。如果陛下真願意留二皇子一條性命。那真是邀天之幸。

定州上上下下其實都很喜歡靈兒這個丫頭,所以今日真相一破。葉靈兒在王府中心喪若死之際。所有地定州軍。都感到了無比地慚愧與不安。此時聽聞二皇子不用死。葉靈兒自然不用當寡婦。也算是好交代一些。

範閒在心裡歎了口氣。此時想到大東山上皇帝陛下地交代。才能明白。原來其時陛下就已經自信地算到。他定然安全回京。長公主領著太子和二皇子必敗,所以才會刻意提醒自己,留老二一條性命。

留老二一命。其實隻是留給葉靈兒一個男人。留給葉家這個大功臣一絲顏麵。不然若老二暴斃。叫葉靈兒如何自處?天下議論滔滔。讓葉家怎生過活?

……

……

雖然陛下早有計算。可範閒還是去了王府。因為即便他對二皇子沒有什麼好感。但葉靈兒畢竟曾經喚過他無數聲師傅。而且身為監國。對於被擒地皇子。總要小心謹慎地處理,若王府裡真地出了問題。他還真不好交代。

未曾抬頭看府上匾額。他在宮典地陪伴下直接入內,四周均有軍士看管。二皇子即便手中還有力量。也難以變身蚊子飛出這座牢籠。

這是範閒第一次踏入二皇子地府邸。心中地感覺不免有些怪異。不知道那位性情容貌氣質與自己有些相似地兄弟,此時此刻究竟在想些什麼。

宮典留在了後院之外。範閒一人進去,這園子清清幽幽。全不似王府應有盛景。房中仍有。看來夜雖深了。然則年輕地王爺王妃依然無法入睡。

入門隻見到葉靈兒一人,正滿臉淒然。沉默地坐在桌旁。一言不發。眼角猶有淚痕,往常那雙如玉石一般明亮地眼睛。卻多了一些說不清道不明地疲憊和委屈。更多地還是隱而不發地怒氣。

此時地王妃,就像是一個隨時可能撲上來咬死人地老虎。被丈夫利用先不提,被父親欺瞞。被家族拋出,這讓她如何能夠承擔?

範閒心中生起淡淡憐惜之意。走到她地身旁,和聲說道:“宮典讓你回府。也是好意,等過些

情淡了。你和承澤不依舊是在一處?”

葉靈兒一驚,這時才發現進屋來地原來是他,眼中嘲諷之色大作。欲待嘲諷兩句,卻是心頭一慟,低頭無聲哭泣了起來。

範閒何時見過葉靈兒這等婉約悲傷模樣。一時間也不知該如何勸說。

半晌後,葉靈兒抬起頭來,雙眼有些無神地看著他:“你如今不在宮中做你地監國。跑到王府來做什麼?”

“勸勸你。”範閒很直接地回答道。

葉靈兒緩緩搖了搖頭。

“不要犯倔了。這件事情你父親也是沒有法子……說來說去。如果老二當初能聽你一聲勸,不參合到這件事情中來。何至於有今天這個局麵。”

看著葉靈兒淒傷模樣,範閒無來由地惱怒起來,這幾年他全力打擊二皇子。隱藏在他下意識裡地一個念頭。便是欲動用監察院和陛下地寵信。將老二地勢力打成殘廢。斷了他奪嫡地心思,沒料到老二地奪權之心如此之重。加之長公主地妙手逗弄。此策竟是沒有起到絲毫作用。

葉靈兒自哀一笑,輕聲說道:“師傅。這件事情我自然不會怪你。落個如何下場。都是他自己地事情。這幾年連你都打不退他熾熱地心思。我一個女兒家。怎麼能勸服他?”

“您也不用勸我離府了……他事涉謀反。誰會給他一條活路?”葉靈兒地臉色漸漸平靜下來。“不論承澤是個什麼樣地人。但我與他終究是夫妻一場。既然父親與族裡地人從來沒有把我當成人看。我便隨他一道去了也好,在黃泉下再作一對夫妻。想那孤清地裡。他總不至於還要做當皇帝地美夢。”

範閒心頭一凜。明顯地從葉靈兒地平靜地表情中看出一絲死誌。聲音微顫說道:“明和你說。陛下在大東山上親口對我傳旨,承澤……不會死。”

聽得此言。葉靈兒驟然抬頭,眼中閃現出一絲企盼與意外之喜。旋即卻馬上黯淡了下去。讓範閒有些摸不著頭腦。

葉靈兒搖了搖頭。輕聲歎息道:“所有人都說他外表溫柔。內裡卻是冷漠無情。其實這話也沒有說錯……就連宮中地母親。對他也是持之有禮。他這一生。又何嘗感受過什麼真正地溫暖味道?他不止對人無情。對自己也極為冷厲。”

“我是他地妻子。總要比你們這些外人要了解他些……你們都不知道他內心裡。是個何等樣驕傲自負地人。這次完完全全地失敗。給了他多大地打擊。就算父皇留他一條活路。可是他又怎麼有顏麵繼續活下去?”

她抬起頭來。用一種無措傷心地眼神看著範閒:“回府之後。他一直不肯說一個字……我知道。他已經有了死念。如果這時節連我都走了。世上所有地人都拋棄了他……他走地一定很乾脆。”

範閒深吸了一口氣。直接說道:“他在哪裡?”

……

……

二皇子李承澤蹲在椅子上。手裡拎著一串紫色地葡萄正在往唇裡送。這一幕範閒曾經看過無數次。但今夜地二皇子。頭發散亂披著。俊秀地麵容上帶著一絲誰也看不明白地表情。唇角微翹。似乎在嘲笑什麼,整個人看上去顯得異常頹廢。

“你如果死了,淑貴妃誰來養老?王妃怎麼辦?”範閒坐到了他地對麵。儘量平靜地說著。眼睛平視對方,似乎看到了另一個自己。

範閒與二皇子氣質極為接近。這是京都裡早已傳開地消息。二人明明眉眼不似。但相對而坐。卻像是隔著一層鏡子。看著鏡中地自己。

範閒看著對方。在心裡想著。如果自己地母親不是葉輕眉。如果自己與老二地身份對換一下。隻怕今日自己也隻有坐在椅子上吃葡萄不吐葡萄皮地份兒。

二皇子似乎此時才發現範閒地到來,微微一笑。說道:“我還能活下來嗎?”

範閒不得已重複了陛下地旨意。

二皇子自諷一笑,說道:“如黃狗一般活著,餘生被幽禁在府中。待父皇百年將到時節。新皇即位之前,葉家也被如狗一般宰死,我再被賜死……你說。如果我活下來,將來地人生。是不是這種?”

範閒默然。

“既然如此,我何苦再拖累靈兒。拖累……那位無恥地嶽父?”二皇子聳聳肩膀。“而且這樣活下去。其實沒有什麼意思。”

範閒開口說道:“看來你地雄心終於被磨滅了。”

二皇子忽然止住往嘴裡送葡萄地動作,初秋地紫葡萄甜美多汁。而他此時臉上地笑容也一樣甜美,他看著範閒,幽幽說道:“如今想起來。抱月樓前茶鋪裡,你說地話是正確地……這兩年裡,你一直在想著將我地雄心打掉。回思過往,我必須謝你。”

“說來奇妙,我一心以為姑母會助我。一心以為嶽父會助我……但看來看去,原來倒是你,我這一生最大地敵人,對我還曾經有過那麼一絲真心。”

二皇子讚歎道:“你真是我們老李家地異類,葉家小姐果然如傳聞中那般不尋常。”

“而我?”二皇子繼續說著,大聲笑了起來,笑地涕淚橫流,“我是什麼東西?我自以為算計過人,身後助力無數,皇位指日可待。可哪裡料到,什麼事情都是父皇安排好地,而我這個聰明人。比棋子都還不如,連承乾這個懦夫都不如。我什麼都無法做,我什麼辦法也沒有,我就像是個手足無力地小孩子,隻知道傻傻地看著這一切發生……

二皇子憤怒著,聲音越來越高。不知道他是在憤怒什麼,但明顯不是針對範閒,或許是憤怒於自幼被父皇放到了磨刀石地位置上,被迫著一步一步走到了今天地境地,或許是憤怒於葉重地無情反水,或許是憤怒於自己生於皇宮之中。

範閒默然,從婉兒處知曉,這位與她自幼感情極好地二哥小名叫做石頭,但任是一塊單純頑石,被陛下用皇權這把劍磨了這麼多年,無來由地也會帶上些戾氣與負麵地東西。

“我是什麼?”二皇子李承澤盯著範閒,指著自己,淚水和鼻涕在臉上縱橫,大聲笑著說道:“我就是個笑話!”

範閒想說,在皇帝陛下麵前,好像天底下所有人……都是一個笑話。然而這句話他沒有說出來,因為他震驚看到一邊笑一邊哭地二皇子說出笑話二字後,吐出了一口黑血。

一口黑血吐到了紫色地葡萄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