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監天察地不肯退(2 / 2)

慶餘年 貓膩 10562 字 4個月前

“所以她死了。”陳萍萍在輪椅上佝僂著身子。憂傷說道:“所有慶國內部的亂因都可以死。比如皇後,比如長公主。比如太子,比如很多很多。但我隻是不明白,如今的慶國和以前的慶國又有什麼區彆?這天下和二十年前的天下又有什麼區彆?陛下你說你才是世間被選擇的那個人,所以為了你地目標,你可以犧牲一切,但如果有一天輪到你被犧牲,你會不會願就此慨然而赴。”

“朕……必將是天下之主,人間之王。”慶帝冷漠說道:“有朕一日,這天下便會好過一日。”

“依然是個虛名罷了。”陳萍萍歎了口氣,說道:“陛下你精力過人,明目如炬,慶國吏治之好,前所未有,但你死後怎麼辦?人總是要死的。”

旋即這位坐在輪椅上的老跛子揮了揮手,淡淡說道:“你死後哪怕洪水滔天,我忽然想到這句話,我忽然想到這句話問的有些多餘,陛下,我還是高看了了你一層,你終究隻是一個被野心占據了全部身心的普通人,不論是大宗師,還是一代帝王,依舊逃不過這一點。”

皇帝並不如何憤怒,隻是望著他淡淡說道:“至少朕當年答應她的事情,一件一件地在做了。”“是嗎?老奴臨死前,能不能聽陛下講解一二,能讓我死的也安心些,就當陛下給老奴最後地恩典。”

皇帝注意到了陳萍萍唇角的那絲譏諷之意,不知為何,這位君王的心底忽然顫抖了一絲,生起無數地怒意,大概身為帝王,尤其是像他這樣的帝王,最不能忍受的,便是被人無視或者刻意輕視於這一生在這片大陸上所造就的功業。

他深深地吸了口氣,閉著眼睛,緩緩說道:“朕不需要向你這閹賊解釋什麼,待朕死後,朕自然會一件一件地講給她聽。”

“陛下您死後有臉去見她?”陳萍萍今日完全不似往日,人之將死,其心也明,其誌也雄,當著這位天下第一強者的麵,他冷漠而刻薄地刮弄著對方地心,“聽說在澹州海畔,你曾經向範閒解釋過這所謂……一件一件地事,您是想安慰自己,還是想通過範閒,讓冥冥之中的她諒解你?”

這句話很淡然,卻恰好刺中了慶帝地心。慶帝睜開雙眼,眼中依然是那片怪異的空蒙,麵色卻有些微微發白。

“朕為何不敢見她。”慶帝沉默許久之後,忽然笑了起來,笑聲回蕩在禦書房裡,“當年在澹州海畔,在誠王舊府,朕曾答應她的事情,都已經做到,或將要做到,朕這一生所行所為,不都是她曾經無限次盼望過的事情?”

陳萍萍隻是冷漠地看著他。

慶帝的聲音低沉了下來,冷冷說道:“她要改革,要根治朝堂上的弊端,好,朕都依她,朕改元,改製,推行新政。”

“她說明君要聽得見諫言。所以朕允了都察院風聞議事的權力。”

“她說建立國度內的郵路係統,對於經商民生大有好處,好,朕不惜國帑,用最短的時間建好了遍布國境內地郵路。”

“她說宮裡的宦官可憐又可恨。”慶帝冷漠地看了一眼陳萍萍。“所以朕廢了向各王府國公府派遣太監的慣例,散了宮裡一半的閹貨。並且嚴行禁止宦官乾政。”

“她說國家無商不富,朕便大力扶植商家,派薛清長駐江南,務求不讓朝廷乾涉民間商事。”

“她說國家無農不穩,朕便大力興修水利,專設河運總督衙門修繕大江長堤。”

“她說要報紙,朕便辦報紙。”

“她說要花邊,我便繪花邊。”

皇帝越說越快,眼睛越來越亮。到最後竟似有些動情,看著陳萍萍大聲斥道:“她要什麼,朕便做什麼,你,或是你們憑什麼來指責朕!”

陳萍萍笑了,很快意,很怪異地笑了。他望著皇帝陛下輕聲說道:“這一段話說的很熟練,想必除了在澹州海畔,您經常在小樓裡。對著那張畫像自言自語,這究竟是想告慰天上地她,還是想驅除您內心的寒意呢?”

慶帝地麵色微變,然而陳萍萍緩緩坐直了身子,看著他一字一句地說道:

“推行新政。不是把年號改兩下就是新政!改製更不是把兵部改成老軍部。然後又改成樞密院就叫改製。陛下您還記得太學最早叫什麼嗎?您還記不記得有個衙門曾經叫教育院?同文閣?什麼是轉司所?什麼又是提運司?”

“新政不是名字新,就是新政!”陳萍萍尖銳的聲音就像是一根鞭子。辣辣地抽在了皇帝的臉上,“改製不是改個名字就是改製,什麼狗屁新政!讓官員百姓都不知道衙門叫什麼就是新政?你這究竟是在欺騙天下人,還是在欺騙自己?”

“都察院風聞議事?最後怎麼卻成了信陽長公主手裡的一團爛泥?允他們議事無罪?慶曆五年秋天,左都禦史以降,那些穿著褚色官袍的禦史大夫,因為範閒的緣故,慘被廷杖,這……又是誰下的旨意?”

“更不要提什麼郵路係統!這純粹是個笑話,寄封信要一兩銀子,除了官宦子弟外,誰能寄得起?除了養了驛站裡一大批官員的懶親戚之外,這個郵路有什麼用?”

“嚴禁太監乾政?那洪四癢又算是個什麼東西?刺客入宮,牽涉朝事國事,他一個統領太監卻有權主持調查。好,就算他身份特殊,那我來問陛下,姚太監出門,一大批兩三品的官員都要躬身讓路,這又算是什麼?”

“朝廷大力扶持商家?朝廷不乾涉民間商事?”陳萍萍地聲音越來越尖厲,鄙夷說道:“明家裡怎麼有這麼多權貴的乾股?如果陛下您不乾涉商事,範閒下江南是去做什麼去了?商人……現如今隻不過是朝廷養隻著的一群肥羊罷了。”

“興修水利,保障農事?”陳萍萍笑的愈發的荒腔走板起來,“……嗬嗬,河運總督衙門便是天底下最黑的衙門,老奴多少年前便要查了,但陛下您帝王心術,知道這個衙門裡藏著半個天下的官員瓜葛,你不想動搖朝政,隻好任由他腐壞下去,結果呢?大江崩堤,淹死了多少人?慶曆五六年交地冬天又凍死了多少人?就算是這兩年範閒夫妻二人拚命向裡麵填銀子,可依然隻能維持著。”

“還有那勞甚子報紙,花邊。”陳萍萍的眼角眯了起來,嘲諷地看著慶帝,“她所說的報紙是開啟民智地東西,卻不是內廷裡出的無用狗屎,上麵不應該隻登著我這條老黑狗的故事,而是應該有些彆的內容,陛下您認為我說的對不對?”

皇帝地臉色越來越白,白到快要透明起來,根本沒有聽到陳萍萍最後地那句話。

“你或許能說服範閒,能說服自己,這些年來,你為了當年澹州海畔,誠王府裡的事情,在努力做著什麼,在努力地彌補著什麼,實踐著什麼。”陳萍萍刻薄地望著皇帝陛下,“但你說服不了畫像中地她,隻不過如今的她不會說話而已。但陛下你也說服不了我,很不湊巧的是,我現如今還能說話。”

皇帝沉默許久,蒼白的臉色配著他微微發抖的手指,可以想見他的內心深處已經憤怒到了極恨,他緩緩抬起頭,望著陳萍萍冷漠說道:“朕這一生,其實做的最錯的事情,就是當年還是太子的時候,聽她說,朝廷百官需要一個獨立的衙門進行監督,所以朕不顧眾人反對,上書父皇,強行設立了監察院這個衙門。”

“朕更不應該聽她的,讓你這條怎麼也養不熟的老黑狗,這個渾身尿臊味的閹人,做了監察院的第一任院長。”慶帝的聲音很平靜,平靜之中卻夾雜著無窮的寒意。

陳萍萍沉默許久之後,抬起頭,十分平靜說道:“就連監察院,我這條老黑狗死命看守了數十年的監察院,隻怕也不是她想看見的監察院。”

皇帝聽著這位老跛子幽幽說道:“監察院是監督百官的機構,卻不是如今畸形強大的特務機構,尤其是這個院子本身還是陛下你的院子。”

陳萍萍忽然難看地笑了起來,雙眼直視皇帝的那張臉:“還記得監察院門前那個石碑上寫的是什麼嗎?”

那是一段金光閃閃的大字,永遠閃耀在監察院陰森的方正建築之前,不知道吸引了多少京都百姓的目光,然而卻永遠沒有人會真的把這些字看的清清楚楚。監察院的官員都背的很清楚,然而他們卻不知道這段話背後所隱藏的意思。

最關鍵的是,當年的那些人或許知道這段話的全文,然而不論是皇帝還是彆的人,或許下意識裡都遺忘了這一點。整個天下,隻有陳萍萍以及監察院最早的那些人們一直記得那段話。

“我希望慶國的人民都能成為不羈之民。受到他人虐待時有不屈服之心,受到災惡侵襲時有不受挫折之心,若有不正之事時,不恐懼修正之心,不向豺虎獻媚……”

這是葉輕眉留給監察院的話,然而這段話並沒有說完,後麵還有兩句不知道因為什麼原因,就這樣的湮沒在了曆史的塵埃之中。

陳萍萍漠然地望著皇帝陛下,枯乾的雙唇微微顫動,一字一句說道:“我希望慶國的國民,每一位都能成為王,都能成為統治被稱為自己這塊領土的……獨一無二的

“陛下,我的王。”陳萍萍的眼光裡帶著一抹灼熱,以及願意為之付出一切的執著。

“監察院……從一開始的時候,就是用來監察你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