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種漠然其實隱含著的是對陛下的憤怒,與壓抑著的寒意,還有那種對皇權的漠視。葉重不知道範閒為什麼有膽量這樣做,但他清楚一點,陛下與範閒之間的冷戰,從這一刻才剛剛開始。
正在療傷的陛下,或許此刻正在宮裡等著自己的私生子入宮來解釋什麼,咆哮什麼,然而範閒……卻讓陛下的寄望和預判全部落在了空處。
葉重緩緩低頭,想著先前在太平彆院外,範閒那些平靜而有力的話語,難以自禁地黯然搖了搖頭。他在範閒冷漠地逼迫下被迫讓步,這就證明了範閒此人已經擁有了與慶**隊力量正麵相抗的實力,而這樣的實力,無疑也讓陛下和範閒之間的關係,多了許多的變數葉重甚至可以猜到陛下和範閒的心思,陛下永遠不會主動地發旨讓範閒入宮,他要等著範閒主動入宮,而範閒卻也永遠不會主動入宮,他要等著龍椅上的那位男子開口在先。
這便是所謂態度,心意。意誌的較量,這種較量地基礎在於雙方所擁有的實力對比,更在於雙方都極為強大冰冷的心臟,究竟誰先跳動起來。
葉重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臉上的表情重又回複肅然平靜,一夾馬腹,準備入宮複命。關於這一對父子間的戰爭。不是他這個做臣子能夠插手的,當年定州軍之所以插手,那是因為陛下有旨意,而很明顯,陛下對於範閒這個私生子的態度,比起另外地那些兒子來,完全不一樣。
身為慶**方首腦地葉重,隻希望這一場戰爭最後能夠和平收場。或者……儘可能快些收場,不要像這兩天的秋雨一樣,總是綿綿的令人寒冷和不安。
馬車停在了南城範府的大門口,此間大街一片安靜,府門口的那兩座被雨水打濕的石獅瞪大著雙眼,憤怒而不安地注視著四周行過來的人們。緊閉的大門馬上打開了,幾名帶著刀地府裡護衛湧了出來,站到了馬車之下。
範閒走下馬車。沒有看轅上的言冰雲一眼,隻是淡淡地掃了一眼四周的環境,很輕鬆地便看出了有許多暗梢正在盯著,大概應該都是宮裡派出來的人手,不外乎是十三衙門或是大理寺養的那批人。
而更遠處街口上那些監察院的密探還在。範閒的唇角泛起一絲溫和的笑容,在監視這方麵,整個朝廷加起來,都不見得是監察院地對手,看模樣。自己掌握的那些密探。依然還在自己的手上,還沒有被皇帝掌握住。
他走上了台階。言冰雲坐在轅上歎息了一聲,正準備離開,忽然聽到了一句話。
“那院子我大概管不了多久了。”範閒沒有回頭,半邊胳膊被一家媳婦兒扶著,疲憊不堪又帶著絲自嘲的意味說道:“本來我也沒有管太久,不過我希望你不要再犯以前曾經犯過的錯誤,我監察院之所以是鐵板一塊,靠地不是賞罰分明,而是……護短。”
“估計已經有很多人下獄,將來這些老家夥們也不可能再繼續在八大處的位置上呆著。”他的後背緩緩挺直,“官職擄了便擄了,但你要保證他們能夠活著,如果連他們也都死了,你再如何維護這個破院子,也就沒有任何意義,明白嗎?”
言冰雲沉默片刻,然後點了點頭,也不管範閒能不能看到。範閒歎了口氣,在那媳婦兒的攙扶下踏入了範府高高的門檻。
一入範府,一股熟悉地氣息撲麵而來,將範閒疲憊地身軀裹入其中,讓他困意頓生,這大概便是所謂家的效力。然而範閒強行站直了身體,在石徑上行走著,甚至離開了那位媳婦兒地攙扶。
府內四周埋著暗椿,還有護衛在肅然地行走,一切井井有條,肅殺之意十足。這便是範府的傳統,不論外麵如何風雨飄搖,但內部始終是沒有太大的漏洞,三年前京都叛亂時,範府便做好了充分的準備,今日範府又已經做好了準備。
這個傳統是自父親在時便立下來的規矩,不論是京都混亂成何等模樣,可要把範府拖下水,至少需要數百軍士的強攻。範閒滿意地看著這一切,知道婉兒做的準備極為充分,所以他也要保持自己的強悍,讓這些以自己為主心骨的範府眾人知曉,他們的少爺還沒有倒下來。
行過花圃,來到後園,便在花廳的門口看見了那個溫婉的女子,範閒望著她極為勉強地一笑,說道:“我回來了。”
林婉兒的眼裡水霧漸起,卻是強行壓抑了下來,她也是剛從宮裡回來不久,往前行了幾步,捉著範閒那隻冰冷的手,甜甜笑著說道:“回來就好,先睡一覺吧,大概好幾天沒睡了。”
“六天沒合眼,我也沒想到我能撐下來。”範閒的心裡痛了一絲,勉強笑著,將身體的重量擱在妻子的肩膀上,向著臥房行去,一麵行一麵暖聲說道:“這兩天想必苦了你了。”
“不苦。”林婉兒將他扶進臥房,卻發現他的手掌上有些血跡,心頭微黯,卻不敢說些什麼,隻是讓他在床邊坐好,然後吩咐下人仆婦趕緊打來熱水,替他洗了一把臉,又將洗腳的黃銅盆擱在了他的腳下。
林婉兒坐在小凳子上,替他脫了鞋襪,這才發現數日來的辛苦奔波,雖然是騎馬,卻也已經讓範閒的雙腳和鞋子似乎連在了一起,尤其是踏著馬蹬的腳心處,更是磨出極深的一道血痕。
林婉兒心頭一酸,小心翼翼地將範閒的雙腳放入了熱水盆裡。範閒歎了一口氣,卻不知道是太過舒服,還是太過傷心。
“院子外麵全部是人,根本沒辦法進去。”林婉兒低著頭,一邊輕輕地搓揉著那雙腳,一麵輕聲說道,這句話裡的院子自然指的是監察院那座方正陰森的建築。
“先前出京的時候,一處有些膽大的家夥跟著我出了城。”範閒看著妻子的頭頂,溫和笑道:“我知道是你通的風,我已經安排他們走了,你放心吧,至於院子那邊,至少在眼下,陛下當然不會容我聯係。”
林婉兒的手微微僵了下,一方麵是擔憂範閒,一方麵卻是想著那件事情要不要說,片刻之後,她低著頭顫聲說道:“妹妹昨日入宮替陛下療傷,一直……沒有回來。”
“正常事。”範閒早已從言冰雲的嘴裡聽到了這個消息,平靜說道:“陛下抓人七寸向來抓的緊,隻有老跛子才沒有什麼七寸被他抓,所以最後才變成今天這樣。”
說到陳萍萍,範閒的臉黯淡了下。其實陳萍萍此生唯一的七寸便是範閒,隻是這位老跛子在這樣的一個死局之中,依然把範閒割裂開了,讓陛下抓無可抓,隻有最後走入了必死的僵局。
說完這句話,範閒便睡著了,雙腳在水盆裡,腦袋低在胸前,沉沉地睡去,許久沒有睡覺的他,終於在妻子的麵前放鬆了心神,臉上帶著一絲無法擺脫的悲傷沉沉睡去。
林婉兒輕輕地停止了手上的動作,看著那張憔悴而悲傷的臉,不知怎的悲從中來,幾滴淚水滾下。她望著範閒,心想當初那個明媚的少年,是什麼時候變得如此可憐?夜,當他悠悠醒來後,發現已經又是一個黃昏,微暗的暮光從窗外透了進來,讓房內熟悉的一切物事都蒙上了一層陌生的光暈。
窗外隱隱傳來婉兒的聲音,似乎是正在吩咐下人們做些什麼。範閒不想驚動她,依舊安靜地躺在暖暖的薄被裡,不想起身,或許他知道一旦自己從這軟軟的被裡出來,便必須麵對那些已經發生的事情和即將發生的事情。
他目光微轉,看見床邊搭著毛巾,伸手扯了過來,輕輕地擦拭了一下眼角的垢物,緊接著看了一下自己的身上,發現體清氣爽,看來是睡著時,婉兒替自己擦過了身子。
便是這樣簡單的兩個動作,卻牽動得他渾身酸痛難忍,這千裡的奔波,強悍的廝殺,深入骨髓的悲痛,果然讓他衰弱到了極點,絕對不是簡單的睡一覺便能養好的。
範閒靜靜地躺在床上,緩緩催動著體內的兩股真氣,尤其是天一道的自然法門,回複著元氣,目光直視繡著繁複紋飾的幄頂,暗自想著宮裡那個男人,這時候在想什麼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