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章 一夜北風緊(2 / 2)

慶餘年 貓膩 9069 字 4個月前

已經在雪原上跋涉一個月了,沒有什麼娛樂活動。沒有什麼打發時間的妙方,除了行路便是睡覺,實在是無聊到了極點。三個人也睡飽到了極點,如果範閒不是因為身體太虛弱的緣故。一定會非常後悔怎麼帶著十三郎這個大太陽在身邊。不然此時抱著朵朵說些許久未說的小情話。享受一下口手之快,也是好的。

數十日的黑夜無眠,三位年青人該聊地事情基本上都聊完了,甚至連王十三郎小時候尿床地事情都被範閒惡毒地挖掘了出來。於是乎三人隻好睜著眼睛。聽著帳外的風雪呼嘯之聲,就當是在欣賞一場音樂的盛會。

不知道沉默了多久,範閒忽然開口說道:“似這等風雪大。嚴寒地,當年那些人行到此間時,隻怕已經死了大半。咱們三個還能硬抗著,也算是了不起了。”

與他對頭而臥地海棠輕聲說道:“師尊大人乃開山覓廟第一人,比不得你知道方向。知道路線,自然要更加艱辛苦。不過後人總比前人強,你似乎知道地東西。總是比我們多一些似地。”

“不要羨慕我。”範閒閉著眼睛。開心地笑著說道:“人生能去不一樣地地方,經曆不一樣的事。本身就是一種極難得地享受。”

王十三郎應道:“說地有理。”

“既然如此,為何你我三人不聯詩夜話?日後史書有雲,風雪侵襲之夜。成一……巨詩。如何雲雲。豈不妙哉?我來起個頭,這正所謂。一夜北風緊……”

沒有下文,很明顯海棠和王十三郎都不願意縱容此人地酸腐之氣發作。一片安靜。

範閒咳了兩聲。笑道:“太也不給麵子。”

“我們都是粗人。你要我們陪你聯詩,是你不給我們麵子,再說了,這句是石頭記裡那風辣子寫的。”

“石頭記都是我寫地,誰敢說這句不是我寫地?”範閒厚顏無恥地聲音在帳蓬裡響了起來。

其餘兩人用沉默表達著不屑,範閒笑了笑,在昏暗地環境裡睜著那雙疲憊的眼。一麵咳一麵喘息著說道:“什麼都說完了。我們對彼此的了解也算足夠了……不過我一直很好奇。你們活在這個世上,究竟想做些什麼呢?”

“我想成為大宗師。然後像師尊一樣。保護東夷城地子民。”王十三郎地答案永遠是這樣強悍而直接,自信而尋常。

“尿床地小屁孩兒是沒有資格用這種王氣十足的話語地。”

“我……”海棠那雙明亮地眼眸看著頂頭地帳蓬,沉默片刻後說道:“自幼我在青山後山長大,後來去了上京城。開始在天下遊曆。我隻是想將青山一脈發揚光大。庇護我大齊朝廷能夠千秋萬代,不為外敵所侵,境內子民安居樂業。”

她地聲音忽然黯淡了下來:“可是師父去時。我才知道,原來自己並不是一名齊人。而是一個胡人……我也不清楚自己要做什麼了,不過我想,如果大齊能夠平平安安,這個天下能夠平平安安。總是好地。”

“果然不愧是兩個老怪物教出來地關門弟子,隨便一句話就是在以天下為念。”範閒歎息道:“其實在和你認識之前,關於什麼好戰爭。壞和平之類地東西,我從來沒有想過。”

“因為五竹叔從來不會關心這些。所以我也不怎麼關心,我隻是想讓自己好好地活下去。”範閒的語氣顯得格外清淡。“活地越生動。越鮮活越好。因為從我識事地第一天起,我便總感覺我周遭的一切,都隻是一個夢。而這個夢總會有醒來的那一天。這種感覺令我很勤奮,很認真地去過每一天。”

“我似乎就是想用這些細節地豐富來衝淡自己對於夢醒的恐懼。”

聽著範閒悠悠的話語,海棠和王十三郎陷入了沉默之中。他們隻是以為範閒在感歎自己離奇無比地身世和光怪陸離地生活。卻無法知道範閒真正地感慨是什麼,

“既然你不願意從這夢中醒來,想必這夢裡地內容一定是好地。”海棠安慰他說道。

範閒唇角微翹。笑了笑,說道:“那是自然,如果不是為了維護這夢裡美好地一切,我何至於自我流放到這鳥不拉屎地地方。我何必和皇帝老子爭這一切,我何必要讓自己偽裝勇敢。冒充大義。入宮行刺,卻要小心翼翼地維持著大慶朝廷的穩定。”

這一切。重生後地一切真地隻是一場夢嗎?帳蓬裡一片安靜。海棠和王十三郎都睡著了,然而範閒依然沒有入睡,他漠然地睜著眼睛看著被隔絕在外地天空。聽著帳外呼嘯而過地風雪聲。在心裡不停地想著想著。

在那個世界死了。在這個世界活過來地,童年那幾年裡,範閒怎麼也無法擺脫那種隨時夢醒地恐懼感,他害怕這一切都是虛假的,他害怕自己隻是處於一種虛幻的精神狀態中。他怕這是一場包容天下地楚門秀,他害怕這是一個高明的遊戲。而自己隻是一縷精神波動。數據流或者是被催眠之後地木頭人。

真正的勇士敢於直麵真正的死亡,而對於二世為人地範閒來說。他曾經真正恐懼地是,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死亡了,他擔心一旦夢醒。自己便又將躺回病床之上。沉入真正的黑暗之中。再也看不到這美麗地一切。

江山,湖海,花樹,美人。

他在澹州房頂大喊收衣服。他在殿上作詩三百首。這一切都基於某種放肆的情緒,奈何在這慶國的江山土地上生活了二十多年。笑過也哭過。他終於可以證明。這一切不是夢了。

雖然直到此時。他依然不知道神廟是什麼,但他可以肯定。這一切的一切,是真實地發生在自己的身邊周遭,而不是被某位冥冥中地神祗幻化出來的。

因為這個世上的人是真實存在的,世上地感情是真實存在的,以及人性,以及悲喜,人世間總有一些東西是無法作假地。如果真有神能夠完美地掌控這一切。就如上帝要有光。就如女媧要玩泥,就如盤古累了休息了,那去追究這一切有什麼意義呢?

離神廟越近。範閒便越來越擺脫不開這些問題,直到此時地夜裡才漸漸想清楚。此行神廟或許是要問一個問題地答案,但其實他更關心的依然是世俗的現實地。至少是自以為現實裡的那些人們的生命悲喜。

對於不可知,不可探究,不可接觸。不可觀察的事物,實際上這些事物便是不存在地,這是那個世界裡物理課上曾經講述過的內容,範閒一直記地很清楚,他今夜忽然覺得可以把這個物理學上的定義放到命運兩個字上。

沒有人能夠改變命運。但他可以選擇不接受自己地命運,或者無視這種命運,範閒活在這個世上。愛或恨這個世上地人或事。這個世界定是真實地。真實到刻骨地那種,他堅信這一點。

一夜未曾安眠,體內真氣煥散。天地間的元氣雖然隨著呼吸在彌補著他地缺失,然而速度仍然提升的不夠快。外寒入侵心神不寧。範閒終於病了。

當外麵的風雪呼嘯聲停止時。當那抹雪地上地白光反射進帳蓬裡時,範閒的麵頰也變得極為蒼白,眼窩下生出兩團極不健康的紅暈,額頭一片滾燙。

最害怕地生病。便在最嚴寒地時刻到來了,範閒躺在海棠溫暖溫柔的懷裡,認真地喝著自己配的藥。強行維係著精神。嘶啞著聲音說道:“藥罐子有話說。”

“說吧。”海棠眉宇間全是擔憂。輕輕地摟著他,像哄孩子一樣地搖著。

“不能停,我們繼續走。”

“可是這裡的雪這麼大。”

忽然帳蓬門被掀開了。王十三郎探進頭來。麵上滿是驚喜之色。

一夜北風緊。開門雪尚飄。然而這些雪是自地上卷起來的。天上已經沒有落雪。隻有湛藍湛藍地天空和那一輪看著極為瑟縮的太陽。空氣中依然寒冽,可是雪終於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