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怎麼看,她不是都該和錢師姐同輩麼?
流光仙長:“……”
哪壺不開提哪壺!
假裝沒看見容訣微微挑起的眉梢,流光仙長簡單介紹了一下司命洲的情況。
在得知自己昏迷不醒時呆的這間屋子,是麵前這個十一二歲的小姑娘的住處時,桑寧寧認認真真地與洛秋水道了謝。
“不必如此客氣。”洛秋水溫柔一笑,看著桑寧寧的眼睛滿是慈愛,“我是你們的長輩,你以後可以和他……他們一樣,喚我‘洛姨’就好。”
錢芝蘭在一旁解釋道:“洛姨隻是長得年輕,其實輩分比你我都大啦!”
桑寧寧乖乖叫了一聲“洛姨”,洛秋水頓時笑得更慈愛了。
因桑寧寧先前無故昏迷,此番醒來後,流光仙長又為她做了一番檢查,卻沒有探查出任何問題。
“兩種可能。”
再次檢查了一番後,流光仙長沉吟了片刻,嚴肅道:“要不然,你當真沒事,昏迷隻是偶然。要不然,就是你的魂魄出了問題——其實我認為這個可能性更大。但你要知曉,若是魂魄有礙,就必須從根源談起。”
論起魂魄,已經活了八百多年的流光仙長可謂是老手了。
流光長老一邊的眉梢高高挑起,語氣中流露出了幾分興味:“小丫頭,你小時候可有出過什麼變故?”
這話題未免太過沉重。
洛秋水早從容訣的字裡行間猜到了什麼,她對流光仙長使了個眼色,拉著他退開,又對桑寧寧溫聲問道:“你先前說腦子裡一片亂象,若是想起來什麼,不妨來與我們說說。”
說完這話,也不等桑寧寧回答,洛秋水拉著流光仙長就要離開。
但流光仙長猶不儘興,他用沒被拉住的左手扯住屋內的柱子,回過頭大聲道:“丫頭,我聽聞你在青龍峰那一脈都已入了內門,如今驟然來我司命洲,可會覺得舍不得?”
洛秋水無奈扶額。
好端端的,怎麼說這等話?也不怕人家心思重,反而誤會了意思。
流光仙長本是在玩笑,誰知還不等洛秋水解圍
,桑寧寧卻搖了搖頭,認真的答道。
“不會的,那些讓我舍不得的東西,我都已經帶在身邊了。”
謔。
這下流光仙長可來了勁兒,他瞥了眼立在桑寧寧身旁神色淡淡的某人,微微挑起眉梢,語氣有幾分微妙:“東西?”
桑寧寧理了下腦中思緒,毫不遲疑地接話:“和人。”
“好好好!”
流光仙長一連道了三個“好”字,朗聲大笑,仰頭出門而去。
等人都走後,容訣咳嗽了幾聲,麵容似乎愈發蒼白,平息了一會兒後,才輕輕開口。
“流光仙長與我是舊相識,他其實極為喜歡你的性格。若你願意,大可認他做師父,應當比容長老來的更為可靠些。”
容訣溫和有禮地說起“容長老”這三個字,半點不露異樣,仿佛容長老非他所殺一樣。
“若是不願也無妨。流光仙長極為擅長心法的突破,你如今已經金丹,不日便該擇道,屆時也可以去尋他問上一問,想來應該是大有益處。”
桑寧寧反問:“我不可以直接問師兄你麼?”
容訣笑吟吟地抬起頭,對上桑寧寧的目光後,彎了彎眼睫。
“不可以。”他道,“畢竟我不想被小師妹討厭。”
桑寧寧:“……”
直至此時,桑寧寧終於後知後覺的意識到,之前和錢師姐的對話,似乎被容訣聽到了。
她好像得罪了大師兄。
桑寧寧腦中飛快閃過了無數錢芝蘭的念叨,以及在外門的所見所聞。
得罪一個人後,最好的補救方式,似乎是送他禮物?
於是就在容訣打算轉身時,衣袖突然被拉住。
隨著她的動作,一陣清脆空靈的聲音響起。
容訣視線下望,微微歪頭,在觸及到桑寧寧腰間發出聲響之物後,眼神更為柔和。
“你將它掛在腰間,就不覺得吵麼?”
桑寧寧耿直道:“打架時會收起來。”
“那又為什麼要掛著?”
“因為我很喜歡。”
“碎了也喜歡麼?”
“哪裡碎了?”桑寧寧奇怪地反問,“大師兄不是幫我修好了麼?”
在她眼裡,這就是一個嶄新的、完好的風鈴。
許是看出了桑寧寧的未儘之語,容訣又笑了起來。
大抵這世上,也隻有她才會覺得,破碎之物隻要修好,就是完美無缺。
這笑聲不似以往那樣短促,隻是輕輕的,夾雜著幾聲咳嗽,但又十分溫柔。
許久後,容訣才止住笑。
分明再是清絕無雙、光風霽月的君子不過了,但這一刻,容訣的眼尾泛著淺淡的紅,眼下的那顆淚痣旖旎又多情。
想起先前錢芝蘭的話,桑寧寧心中不住地搖頭。
哪裡會有壞人,像大師兄這樣好看呢?
容訣彎起眼眸:“師妹不覺得——”
話音未落,手中突然出現了一個長長的木匣。
算不上最好的木頭,外觀也十分普通。
容訣微怔,思緒有片刻不寧,修長的手指下意識緊扣住了粗糙的木盒。
“這是?”
桑寧寧從未有過送人禮物的經驗,也不知道這是什麼流程,哪怕心頭有許多話想要說,最後也隻生硬地吐出了四個字。
“生辰賀禮。”
容訣止住笑,總是溫柔的眼眸裡竟然透露出了幾分淡漠。
“為什麼突然送我禮物?”
氣氛有些奇怪。
桑寧寧不太適應,她裝作不經意的躲開了容訣的目光。
她實話實說:“其實我早就準備好了,隻是原先沒想好何時送。”
“那為何現在送我?”
桑寧寧猶豫了一下,終究是誠實道:“因為我覺得,大師兄似乎一直在生氣,我不想讓大師兄生氣。”
容訣看了桑寧寧許久,才垂下眼,如玉般的指尖在粗糙的木匣上來回流連,形成了一股奇異的美感。
他微微前傾上身,反扣住了桑寧寧的手腕。
感受中指腹處跳動的脈搏,容訣略微扯了扯嘴角。
“我生不生氣,重要麼?”
重要麼?
當然。
桑寧寧本對世間一切緣分都看得極淡,就連最基本的親情也不再強求,唯有大師兄容訣,是不一樣的。
“大師兄是很重要的人。”
嗓音清脆,答得毫不猶豫,仿佛這是一條無需考證,便已經被證實的世間真理。
容訣倏地抬頭,對上了那雙正望向他的眼眸。
他不明白自己的心緒為何,隻是很想抬頭看她。
麵前的這雙眼很澄澈,很乾淨,不含絲毫的雜念,哪怕熱烈也是乾乾淨淨的火光。
這樣就很好。
於是容訣揚起了一個淺薄的笑意,鬆開手,後退一步,拉開了兩人之間的距離。
他看出桑寧寧還未說完,於是輕生問道:“還有呢?”
這一次,桑寧寧猶豫了一下,才慢吞吞地承認。
“我發現,不是所有事情都在我掌握之中。”
譬如先前,她以為自己能保護好容訣。
但後來,她昏迷的這樣突然,根本來不及留下隻言片語。
在那一刹那,桑寧寧腦子裡隻有一句話。
——容訣需要有一把自己的劍。
他的劍法是那樣厲害,哪怕被廢了修為,身體也十分虛弱,但桑寧寧依舊相信,他肯定還能拿起劍時。
暮春時節,空氣裡流露出了幾分悶熱。
屋外陽光正好,光暈流轉間,樹影婆娑。
容訣的眼眸似乎又沉了下來,像是被什麼籠罩著,霧蒙蒙的,好似被陽光鍍了一層金色。
他輕聲道:“我能打開看看麼?”
“可以。”
“哢嗒”一聲,木匣被打開。
容訣垂眸看向那把劍。
劍身修長,線條流暢,可從中看出製劍之人的認真,但終究是有幾分稚嫩,比起那些名家手筆絕對算不上高明。劍柄也不如那些用儘天材地寶的名劍華貴,劍鞘更是普普通通,沒有任何出彩之處。
一把尋常的木劍,看上去沒有什麼值得稱耀的。
唯一不尋常的就是,這是一柄因他而存在的劍。
是獨屬於他的劍。
……獨屬於他。
這幾個字似乎含著一種奇異的誘惑力,以至於在舌尖轉了轉後,被吞入腹中時,都帶上了一股彆樣的滋味。
如同在吃蜜糖時不小心咬破了唇,落儘口中的便是一股含著鐵鏽味的甜。
隨著這股味道,藏於皮囊之下,那空蕩蕩的血肉之內,似乎有一塊正在被補全。
容訣眼睫輕輕顫了顫,宛如在雨夜裡停留在屋簷上的青鳥,鴉羽被雨水浸濕後理應垂下,可他的目光卻仍不自覺地將目光再次從劍柄流連。
容訣沉默的時間太久,久到讓桑寧寧有些奇怪。
為什麼不說話?是不喜歡,看不上……還是,想要拒絕?
桑寧寧動用自己為數不多的情商猜測了一番,最後得出了結論。
嗯,應該是既不喜歡,又看不上,所以想著如何拒絕。
這個念頭一出,桑寧寧稍微有些彆扭,但轉念一想,倒也正常。
雖然如今已經不在青龍峰,但容訣作為容氏嫡出公子出身長大,什麼好東西沒見過?
不喜歡一柄普普通通的木劍,在情理之中。
桑寧寧想,畢竟她這隻是她一個小修士的隨手之作,並非往日裡他曾擁有的那些厲害的、不出世的鑄劍師精心打磨的作品,配在腰間也確實有失身份。
這麼一想,桑寧寧倒也坦然。
於是她伸出手想要去拿:“大師兄不必勉強,若是不喜,大可告知——?[]?來[]_看最新章節_完整章節”
“未曾不喜。”
這一聲拒絕又急又快,容訣更是抬手直接扣住了桑寧寧的手腕,像是生怕她收走這份禮物。
這全然與容訣一貫的從容淡薄不符合。
桑寧寧一愣,有些不明所以地抬起頭。
好奇怪,桑寧寧想。
說得更直白些,當時“真假公子案”真相大白,容訣被逐出師門時,都未見她有如此大的情緒波動,如今不過是一個普普通通的木劍罷了,為什麼大師兄的情緒會有這樣大的起伏?
桑寧寧想起容訣曾教她“人有婉言,言下有意”,自認十分體貼地開口:“那大師兄暫且用著,若是日後有更好的,我再……”
“不必。”
容訣竟是直接打斷了她的話,這於他而言十分難得。
桑寧寧歪了下頭:“師兄?”
尚在思緒中的容訣稍稍回過神來,手無意識地握緊了劍柄。他抿唇,彎起一個淺笑,如夜色褪去,春色暖陽終將被囚
禁於院中的冰雪籠罩。
“小師妹不必妄自菲薄。這把劍已經很好很好……我很喜歡。”
容訣很難說清自己如今的感受。
他隻是一縷怨魂,一截枯骨,皮囊之下隻有一片空蕩蕩的內裡,尤其在他插手因果後,就連體溫也愈發冰涼。
他是不容於世的怪物。
可現在,卻有人這樣認真而真誠的對待他的每一句話。
哪怕是虛假,也會因這把劍而變成真實。
麵對容訣的讚揚,桑寧寧反倒有幾分不好意思,她實話實說道:“隻是一柄尋常木劍,當不起師兄這樣的讚揚。”
容訣卻搖了搖頭,嗓音輕柔又篤定:“不,這是最好的劍,不會有比這個更好的了。”
修長的手指摩挲著手中的木劍,青年嘴角勾起了一個從未有過的昳麗笑意。
怨魂於世,是為複仇,是為宣泄,是為摧毀。
可現在,卻有一把劍,不為“容家長子容訣”,也不為“仙君容清珩”。
是他的生辰賀禮,隻因他而生。
太奇怪了。
容訣想,怎麼會有人這樣在乎一句出自於怨魂的話呢?
他定定地看著桑寧寧,看了許久,想了許久,也在心中思考了許久,卻依舊什麼也抓不住。
正如他的一生,一直都在告彆與失去。
親友,師長……乃至於他自己。
容訣已然習慣,所以他才不願和這個世界再多牽扯,隻是此時此刻,當他念起“桑寧寧”這三個字時,舌尖似乎也能品到了一絲蓋過血腥味兒的、屬於麥芽糖的香甜。
容訣歪了歪頭,烏黑的發絲有幾縷落在了身前。
大抵,這就是糖葫蘆的滋味吧?
桑寧寧被容訣看得有些糊塗,她實在搞不明白容訣在想什麼,也不願壓抑自己去猜測,索性頂著這頗具有壓迫性的目光,直接回望。
“所以這份禮物,大師兄是願意收下的,對麼?”
有借有償,你來我往,是為紅塵,是為因果。
容訣從來都明白這個道理。
他輕輕一歎,再次望向了桑寧寧。
漆黑的眼瞳更添上了一份彆樣的色彩,目光輕柔若含著一陣化開的冬日雪雨。
“自然。”容訣嗓音輕柔,慢慢地開口道,“多謝小師妹,這份生辰賀禮,我很喜歡。”
久避因果。
隻是這一次,他甘願涉足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