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寧寧看似平靜地上前,其實她的內心早已一片茫然。
大師兄……大師兄的身上為什麼會有怨氣?
桑寧寧不是沒想過“怨魂”這個可能,隻是這個猜測過於荒誕可笑,不說彆的,怨魂怎麼會有大師兄這樣溫柔寬和的好脾氣?又怎麼會願意一直這樣耐心地引導她?
更何況,倘若大師兄當真是怨魂,那死去的容長老,又怎麼會分辨不出來呢?
……死去。
這兩個字如一記重錘,狠狠砸在了桑寧寧的心頭。
她從來穩定的心性都有一瞬的搖動,然而就在這時,卻聽一道陌生的嗓音出現。
“大哥哥、大姐姐,你們為什麼一直拿著我的頭呀?”
桑寧寧驀然回過神,卻見容訣不知何時已經將那怨魂引到了孫照林的身上,而怨魂——它生前,竟然就是那個被她拾起了頭顱的小孩!
這一切到底是緣分使然,還是……
桑寧寧控製不住地看了容訣一眼。
往日裡總是能夠察覺到她的眼神的容訣,這一刻卻並沒有回頭。
他看著蹲在地上的“孫照林”,也俯下了身,開口時語氣更是極為溫和。
“你還記得你是怎麼死的麼?”
桑寧寧動作一頓,幾乎是想也不想地迅速移到了容訣身前一步。
許多怨魂會對自己的死因諱莫如深,一旦被人提起,就會引起它最深處的瘋狂,不顧一切地對那人進行攻擊。
桑寧寧沒看到,在她身後,容訣的嘴角輕輕揚起。
“孫照林”歪了歪頭,似乎覺得這一幕有些奇怪,但它也沒有說什麼,更沒有發狂,成人的麵容上竟流露出了幾分孩童的天真。
“他們說,隻要我願意跳進油鍋中,讓他們分而食之,就不會殺害我爹娘和姐姐。”
所以它隻剩下了頭顱,沒有身體。
桑寧寧垂在兩邊的手緊緊握成了拳。
它說得那樣平靜,仿佛這一切都是理所當然的交易。
可任誰都知道,這是一場絕不公平的交換。
腰間的玉容劍在不斷地嗡鳴,桑寧寧將手搭在其上,卻猝不及防地碰到了大師兄當日贈予她的劍穗。
劍穗上墜著的那節小小白玉冰冰涼涼,一下喚醒了桑寧寧剛才近乎要燃燒起來的理智。
“那——”
不等她說完,一道平靜的嗓音傳來。
“你被騙了,對麼?”
桑寧寧倏地回過頭,卻見身後的容訣麵容溫和,隻是他低垂著眉眼,睫羽如蝶翼掃在眼下,成了一層不散的陰影。
“不僅眼睜睜的看著家人在你麵前慘死,還被眾人取樂,拔掉了舌頭,痛苦的死去了,對麼?”
容訣開口時,麵上沒有半點憤怒,也沒有一絲同情,有的隻是一片近乎空洞的平靜。
甚至在對上桑寧寧的眼神時,他眨了下眼,竟還能緩緩揚起一個淺淡
又完美的笑。
“師妹勿憂。”他輕聲道,“我應當不會……猜錯。”
桑寧寧冷靜道:“我想說的不是這個。”
她看著麵前似乎陷入了痛苦之中的怨魂,道:“它想不起來了。”
“修仙界中,用於搜查記憶的方法不是很多麼?”
迎著桑寧寧的眼神,容訣笑容溫柔得像是暮春落花,然而說出來的話卻令人毛骨悚然。
“所以我才讓它附在人身上。”
桑寧寧冷不丁地開口:“但是它既然能夠恢複理智,那麼現在的怨氣,已經散去了不少。”
“怨魂不容於世,本就是靠著怨氣苟延殘喘。脫離人身後,它存不了多久。”
桑寧寧用大拇指摩挲了一下腰間的小風鈴,旋即低下了睫羽。
她像是在說服容訣,又像是在說服自己:“做不到人證物俱在,若是僅憑一個垂髫孩童寥寥之語,哪怕我們用留影石錄下,恐怕也不足以令人信服。”
小風鈴應該已經碎了,那絲絲縷縷的縫隙裡,滲著大師兄的血。
有血的……怎麼會是怨魂呢?
“師妹說的沒錯。”
出乎意料的,容訣竟然沒有反駁。
他輕聲歎息著,如蘊著濃墨的眼,輕飄飄地掃過孫照林身上。
分明沒有一個字,可在那一瞬,孫照林卻仿佛領悟到了什麼。
“……有人證。”
孫照林起初聲音很小,而後卻越來越激動:“我現在有了她的記憶,隻要我也成了怨魂,讓容仙長把我捉拿歸案,呈於各大宗門堂前……我可以做人證!”
“你不可以。”
桑寧寧打斷了孫照林的話,平靜地看著他,“你會死。”
活人長久地被怨魂附體共生,絕無活路。
說完這話,桑寧寧看也不看他,直接轉向了容訣:“大師兄,你若已經探完記憶,就將怨魂取出吧。”
容訣一笑,抬手間,一道黑影從他袖中鑽出,形成了一塊巨大的水霧。
通天般聳立的樹木,巨人般的鄰裡,嘰嘰喳喳的喧鬨聲,就連蛙鳴犬吠都十分嘹亮。
在孩童低低的視角裡,所有的東西都顯得高大。
然後,儘數被那些帶來血色的修士掩蓋。
“容訣、桑家,還有……”
……桑雲惜。
孫照林愣在原地。
他從未想過,自己曾經那樣推崇的修士,會變成眼前水鏡裡這個瘋狂屠戮無辜者的,活活剝下他人頭皮的瘋子。
“為什麼……為什麼啊!!!”
為什麼連他最後的一絲美好都要毀去!
清晰地目睹著孫家村的慘狀,孫照林的神情狀若瘋癲。他跪倒在地上,十指狠狠扣著地麵,指甲斷裂,每一手指都在不斷往外滲出血絲,令人心底發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