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都說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 可直到甄珠開始變賣嫁妝,村裡人這才清晰的意識到,甄家真的窮了。
哪怕有人想過甄珠賣嫁妝是因為前陣子曝出來的真相, 可說實在的,若非家裡真的窮到了那份上, 完全沒必要為了堵彆人的嘴, 把上好的東西折價賣了吧?要知道,甄興華給女兒置辦的嫁妝都是上好的東西, 一進一出, 就算往少了算,起碼也要損失二三十塊。這都是縣城裡國企正式工一個月的工資了,擱在鄉下地頭,那幾乎抵得上多半季地裡的出產了。但凡有彆的法子,誰還能舍得呢?就算甄珠用不上了,那不還能留給甄卓凡嗎?
就因為這個事兒,村裡再度熱鬨了起來。
可以說, 今年真的是八卦大年了, 明明才到年中, 那好戲是一出接著一出,接連不斷的叫村裡人看了個痛快。
其他人是痛快了, 甄家老屋那頭卻是沒法子痛快得起來了。
因為知道甄興華如今還在家裡休養不曾出車,甄討厭就叫了甄偉將人喊過來仔細詢問。問的自然是賣嫁妝這個事兒,重點在於,家裡真就落魄到這個地步了?
甄興華一開口就是歎氣。其實, 若是不給毓秀那二百塊錢,家裡還真就沒窮到那份上,單是湊甄卓凡生活費,既用不著變賣東西,也沒必要跟人借錢。可是,那筆錢又是不得不出的,偏偏還沒辦法說出口。
見一貫意氣風發的二兒子未語先歎氣,甄討厭也跟著心裡很是不好受:“咋就鬨成這個樣子了?咱們家到底是造了啥孽啊!”
“苦日子也就那麼兩年,等把卓凡供出去了,日子慢慢的也就會好起來了。”甄興華如今也隻能這麼說了。
其實,他是刻意的回避了一個問題。
甄卓凡比甄珠要大了四歲,論虛歲算,眼下就二十一歲了。過兩年,等他大學畢了業,也得有二十三歲了。就算城裡人嫁娶一貫都比鄉下地頭要晚一些,像甄卓凡這個年歲的,仍然算是比較少見的。當然,他晚婚是因為讀大學,倒是不用太擔心娶媳婦的問題。可就算這樣,等他大學畢業了,娶妻也該提上議程了。
到了那個時候,再讓甄卓凡回到家鄉很是不切實際,可若是想要留在京市裡,就算他能順利的進入一家好單位,單位還是分房子的,那娶媳婦也照樣是一大筆開銷。
這些個事兒甄興華心裡都明白,可這檔口他卻沒辦法提出來,隻因為說這些事兒除了會讓他媽跟著擔憂外,對事情並沒有任何幫助。索性,還有兩年光景,他就是豁出去這條命,也要在這兩年內,多攢一些錢。
甄討厭倒是沒想那麼多,畢竟她這輩子去過最遠的地方也就是小縣城了,她完全不清楚在大城市裡,尤其是在首都安家立業有多難。她隻是心酸不已,老甄家風光了這麼些年,臨到她老了,家裡卻成了這副光景。
“算了算了,就這樣吧。回去讓珠珠彆難過了,等過兩年,日子好了,再給她補份嫁妝說個好人家。”甄討厭很是疲憊的擺了擺手。
“珠珠她……她沒事兒的,媽你不用擔心。”
這話還真就不是甄興華特地說來寬慰他媽的,而是完完全全的大實話。
從知道自己被退婚,到決定將所有的嫁妝儘數折價變賣,甄珠那叫一個乾勁十足。本來吧,換個人怎麼說也該覺得悲傷淒涼,最最起碼也該感受到一絲絲的尷尬,她完全沒有的,甭管是盤算把東西賣給誰,還是買家過來看東西討價還價,反正她一副紅光滿麵的模樣,驗貨收錢數錢,一氣嗬成。末了,還樂嗬嗬的算了一筆賬,虧得也不算多,比預計的還少了一些,大約也就是十二三塊的樣子。
等甄珠把她的嫁妝賣了個七七八八後,剩下的因為不太值錢,她也就懶得管了,把錢儘數交給了她媽,千叮嚀萬囑咐,讓千萬要給她爸做點兒好吃的。
其實前後也不過兩日工夫,這期間,甄卓凡跑了一趟縣城,買到了北上的汽車票和火車票。他倒是不需要準備彆的東西,最多也就是帶上生活費以及路上花用的零錢,再就是一些放得住的吃食了。當然,這些事情完全不需要他來操心,周萍已經很有經驗了。
眼見家裡最窘迫的日子熬過去了,周萍微微鬆了一口氣,隻是想起那些債務時,又忍不住心裡難受。
可事實上,村裡比她難受的人多了去了。
這就好比直到甄美在苗家大鬨之後,外人才知道苗家這些年對毓秀有多偏愛。同樣的,也是自打甄珠賣嫁妝以後,外人這才明白甄興華對這個閨女有多寵。
鄉下地頭嫁閨女其實簡單得很,多數都是以被褥和衣裳鞋子作為嫁妝的,就這樣都算是很不錯的了。少數家貧或者格外重男輕女的人家,連身好衣裳都舍不得給閨女做,直接穿著舊衣裳嫁出去,愛麵子的還會借一身八成新的衣裳當嫁衣,回頭這是要還的。而那些舍不得給閨女陪嫁的,倒是會將所有的聘禮都給昧下。拿了聘禮不給嫁妝,親家那邊就算有意見,那也是衝著嫁出去的閨女發的,還能衝到這邊來討要?
如此這般,倒是襯得那些將聘禮如數給閨女,再做幾身衣裳,陪嫁一床被褥的人家,無比的厚道了。
可惜那是之前了。
誰讓甄珠賣嫁妝的時間就是這麼湊巧呢?她是想趕在她哥離家之前,將她哥未來一學期乃至一年的生活費給湊齊了,偏這檔口又是農忙結束時,而每年的農閒卻是家家戶戶開始說親的時候了。
等於說,甄珠給所有嫁閨女的人家當頭一棒。
到了歲數準備出門子的姑娘們心裡很是不好受,貨比貨得扔,人比人得死。想起自家近乎賣閨女的行徑,再看看人家……
人家那還不是親閨女的!!
結果,鬨到最後,村長又要瘋了。
連著兩天,他跑了十來戶人家,他們村一共也才百來戶人家,居然有十來戶鬨了矛盾。當然,這年頭多數人家都是一大家子住在一起的,幾乎每家都有待嫁的閨女或者要娶媳婦的兒子。以前也有農閒時分鬨矛盾的時候,可卻沒有這般集中的。
“怎麼著?以前年景不好的時候,日子都能往下過了。眼下,土地分給你們了,年年收成那麼好,日子反倒是沒法過了?都要淪落到賣閨女了?”村長惱火的瞪著這當家的,“我就問你,不賣閨女你們家都要餓死了是吧?”
那當家的苦著臉看著村長,甕聲甕氣的道:“可我供她吃喝那麼多年,咋也得叫我把本錢撈回來吧?不然這閨女不是白養了?多虧呢。”
“養閨女是做買賣啊?還有虧不虧的?”
“那她嫁出去了,一兩年回來一趟,能頂啥用?再說我底下還有小兒子呢,讀書、娶媳婦,哪哪兒不要錢呢?她就是為了她弟弟考慮,也該自願啊!那家出了五十塊啊,足足五十塊啊!”
村長頭疼的掃視了一圈,目光所及處,有個十六七歲的姑娘滿臉淚痕卻發著狠道:“你敢同意這門婚事,我絕對在出門子之前一頭撞死!叫你血本無歸!一分錢都賺不到!”
“你這閨女!”
“行了!”眼看吵架要升級為打架了,村長趕緊叫停,“現在都什麼年代了?新社會了!講究戀愛自由,不準再包辦婚姻了!……你也是,小小年紀說啥死不死的?那你不願意嫁這戶,你願意嫁誰?”
“嫁誰都好,一分錢的聘禮都不要出的最好!”
心知這娃兒是鑽了牛角尖,村長愈發頭疼起來。不想,沒等他再開口調解,那家的另一個女娃子就忽的跑到他跟前放聲大哭起來。
“都怪苗大娘!苗家那些人全都不得好死!我家原先都好好的,爹媽就算偏疼弟弟,對我和姐姐也不差。偏就是苗大娘心裡憋著壞,叫招娣盼娣她們乾活,獨獨疼毓秀一個。現在好了,毓秀考上了大學,我爹媽就覺得乾笨活的要變笨。我大姐倒是好,嫁出去也就沒事兒了,我呢?活該我給弟弟當丫鬟?這還是姐弟嗎?索性我也彆喊他弟弟了,喊他少爺不是更好?”
那家當媽的火氣一下子上來了,一把拽開了二閨女,兜頭就是兩巴掌。
“我看就是我跟你爹把你們都慣壞了!誰家當姐姐的不乾活了?還跟你弟弟比,憑啥跟你弟弟比?就是小時候挨打挨得少了,多打幾頓,看你還敢鬨騰不?”
“對啊,那你乾嘛小時候不打我,非要等我長大了懂事了再打?你要真想學,倒是從我小妹妹開始啊,學那苗大娘天天罵天天打,隻要打不死就往死裡打!等打出來了,再給口吃的,我反倒是要謝謝你!”
“現在打你也不遲!叫你再胡說!”
村長臉都綠了,聯想起前頭鬨起來的幾家,他終於明白問題出在了哪裡。
原先,他還真以為那些待嫁閨女是為了嫁妝和聘禮的事兒心裡不平,卻完全沒想到這裡頭還有彆的原因。仔細一盤算,村長原就不笨,不多時就想明白了。怕是有那自以為聰明的人,覺得識破了培養大學生的秘訣,暗地裡就這麼開始學了。估摸著也是儘可能瞞著的,不敢叫孩子知道,又恰逢農忙已過,正是說對象的好時候,就索性先從說對象這個事兒上下手……
他說呢!咋就一窩蜂的鬨騰起來了!!
“給我停手!”村長怒喝一聲。
那當媽的到底不敢跟村長硬杠,訕訕的住了手。可那家閨女卻也不是善茬,都已經挨了好幾下了,還是梗著脖子哭訴道:“我壓根就沒胡說!明明就是爹跟你在商量,商量把大姐賣個好價錢,還說叫大哥以後彆把錢給大嫂管著了,都拿出來供弟弟讀書,我呢,我就得乾活伺候他,舉全家之力供弟弟一人!”
“那他讀出來了,你不也跟著享福?”這家當爹的本來不想開口的,可眼見大兒子大兒媳變了臉色,忙描補道,“反正是一家人,有啥差彆呢?”
“為啥不能是你們供我一個呢?我要是讀出來了,不也是叫你們大家享福嗎?”
“屁話!你不得嫁出去?”
村長一腦門的官司,尤其這會兒天氣還熱著呢,弄得他火氣騰騰的上漲。其實,最開始鬨騰起來的這幾家,原先風評都不差的。就像這家當媽的說的那樣,真要是打小苛刻閨女,這些年也就打服了。
忽的,村長臉色一變,悶頭轉身往外頭走去,一直走到了村委裡,喊了其他人過來開會,會議重點就是針對村裡這些事兒。
“你們也不要給我裝糊塗,有一說一,是不是每家每戶都打得一樣的主意?舉全家之力供養一個?是這個意思吧?”
先前變臉的時候,村長就想到了這個。眼下鬨騰起來的幾家都是孩子大了,加上這些年上頭一直再強調婦女也能頂半邊天,很多小姑娘家家的性子都很潑辣,這才捅破了天。可要是那些孩子還很小的人家呢?打小就開始馴養,教那些小孩子要為家裡奉獻、付出,要以其中某一個為天,隻要長久馴養下來,性子再烈的孩子都有被馴服的一天。
而想也知道,當爹媽的首先舍棄的肯定是閨女們,教她們自我犧牲,從小乾苦活累活,長大了到了年歲就找個出價最高的人家嫁出去;其次是一些看著就木訥的兒子,教他們要為兄弟付出,但凡吃虧的事情都自己上,享福叫兄弟去,甚至他們的兒子閨女也要跟著繼續奉獻。
——隻擇家中最機靈聰明的男娃好好培養著。
“你們這是什麼意思?這是在倒退知不知道?閨女養大為了乾活為了賣錢,兄弟倒像是少爺和長工!到時候呢?以前吃的教訓還不夠對不對?你們以為這樣供出來的會有什麼好結果?爹媽不像爹媽,家也不成家了!”
以前,條件十分不好的時候,確實會有些人家傾儘全家之力,集中去供養一個看起來最有出息的孩子。這種事情其實也不算稀罕,可問題在於,結局卻沒幾個是好的。
不患貧患不公。
同樣都是一個爹媽生下來的娃兒,就算當爹媽的沒辦法做到完完全全的一碗水端平,但起碼要擺出那個態度來。而一旦,當爹媽的都覺得自家的孩子合該從一生下來就分成個三五九等,那底下的孩子根本就沒辦法處。
哪怕一切順利,那個被全家供養的孩子最後是出息了,彆的孩子也會心生怨毒。就好似,我明明可以有更好的出路,結果就這樣被放棄了,還是被親爹親媽給放棄的。而從被放棄的那一刻開始,人生道路就截然不同的。偏偏,家裡另外一個身上跟自己流著一樣血的人,卻步步高升,從此兩人天差地彆……
心裡能好受?
最可怕的還不是自己跟兄弟處境截然不同,而是將來的孩子。這世上的確是有人生下來就在彆人的終點上,可那要是彆人家的孩子,不會有什麼感覺的,可若是你兄弟的孩子跟你的孩子處境天壤之彆,當爹媽的心裡能痛快?
更彆提,很多享受了全家資源供出去的孩子,最後的確是出息了,可他不一定覺得自己就有義務帶著兄弟姐妹。哪怕往好了說,願意拉拔你一把的,也得要你捧著哄著,你說些好聽的把我伺候舒坦了,我再考慮一下要不要拉你一把。
他隻會認為,我出息是因為我自個兒有本事,而你沒出息合該怪你自己。
“……家和萬事興,偏心就是亂家的開始!”村長赤紅著眼睛瞪著底下的村委成員,他不相信那些人完全不知情,怕隻怕就他一個被刻意蒙在鼓裡。
果不其然,就有人遲疑的開了口:“大不了我對每個兒子都公平一些,閨女又咋樣呢?當閨女的還能跟她兄弟爭不成?心裡不服氣就多打兩頓,村長你看,苗家那四妮子剛開始還鬨騰呢,現在不也老實了?小孩子啊,能成啥氣候。”
有人開了頭,接下來就好辦多了,村委們相繼表露了自己的態度。
“還是得打小教起,多跟他們說一說,就沒有不聽話的孩子。”
“那家裡一共就那麼點兒錢,村長你說的容易,一碗水端平了,真要是那樣,我家啥時候才能出個大學生呢?這輩兒苦一點,下一輩兒不就享福了?”
“就是啊,你看那苗家,不就供出來了?咱們以前不知道也就算了,知道了還不準咱們學?笨蛋沒那個福氣,還不興聰明的兄弟出息起來?非要所有人都窩在鄉下地頭啃餑餑……”
不一定所有人都是這麼個想法,可不得不說,有這種想法的人占了大多數。
誰讓這年頭還是習慣一大家子住在一起,不分家就都是一家子,一家子那計較那麼多乾啥呢?與其所有人都過不好,還不如咬咬牙供出去一個,興許將來就不一樣了。
村長很是無力,偏這會兒又有人跑過來喊他。
“村長!村長快來啊,那頭老劉家打起來了!”
說起來,這老劉家也是村裡的名人。最出名的事兒是啥呢?是很多年以前,劉家三媳婦用殺蟲劑給長了頭虱的小兒子洗頭,結果生生的把人給洗沒了。
那家也一直挺不安生的,尤其在那事兒之後,劉家三媳婦被家裡人狠狠的收拾了一番,從此抬不起頭來,重活累活永遠都是她的,吃的卻是剩飯剩菜,她男人稍有不順心還會抬手給她一巴掌。
這些事兒,村裡多數人都是知道的,甚至連劉三媳婦的娘家也有所耳聞,卻沒人幫她出頭。她原有倆兒子,死的那個是小兒子,還有一個大的,今年也該說媳婦了。
問題就出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