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章
一九七零年,正月底。
紅太陽公社第三生產隊。
年關剛過,雖說他們這邊隸屬於南方,冬日裡幾乎看不到雪,可今年卻是個特例，早在年前就落了一場雪,更詭異的是，就在前兩天又下了一場小雪。
要知道，這會兒哪怕已經出了年關，卻還在正月裡。
也因著這場落雪，生產隊的氣氛略有些壓抑。有些人是覺得瑞雪兆豐年，今年一定是個豐收年。也有人不那麼想,畢竟以前極少有這樣的事兒。
幸好，這場雪不算大，下了一晚上也僅僅是在地上堆積了薄薄一層積雪,隔了兩天後,就徹底沒了蹤影。
而今個兒，便是正月的最後一天。
因為尚未到春耕時分，自家也沒太多的活計要做,目光所及之處，生產隊上處處都是一副懶懶散散的景象。
女人們多半都是待在灶屋裡的，邊烤火邊有一茬沒一茬的閒聊著，話題無非就是自家的男人和孩子,再不就是尋思著開春以後要做些啥事兒。
男人們則不怕冷的出門找夥伴玩樂去了,因著政府三令五申的絕對不允許打牌,他們實在是閒得無聊了，也隻能蹲在路旁閒磨牙。
還有那些上了年紀的老人們，瞅著今個兒天氣不錯，太陽當空照的，就尋了個背風的角落，搬來椅子坐好，邊曬太陽邊打瞌睡。
唯一精神頭十足的，隻怕就是各家各戶的孩子們了，他們倒是真有勁兒，都打算趁著學校尚未開學，抓緊時間瘋玩瘋鬨。
這樣的場麵，擱在六七十年代的鄉下地頭，實在是太常見了。
一切都顯得如此的和諧美好。
然而，即便是最和諧的奏鳴曲裡，也會存在一小段不和諧的節奏。
放在紅太陽公社第三生產隊裡，便是何家那小閨女了。
大概就是前兩天落雪那天，何小花大概是夜裡凍著了，畢竟在南方是極少有燒炕的，家底厚實的也就多蓋一床棉被。
反正就是被凍感冒了，何家人也沒太在意，隻吩咐小閨女自個兒去衛生所拿藥，之後也沒管她去沒去，就將這事兒拋到腦後了。
但事實上，何小花其實哪裡也沒去。
她就這樣頂著昏昏沉沉的腦袋，一臉木然的坐在自個兒那屋的書桌前，望著窗外發呆。
在第三生產隊裡，老何家算是條件還不錯的人家之一，原因倒是簡單，隻因為何父和他大兒子何大軍都是能耐人，拿的是整工分。又兼何母和大兒媳婦也是勤快人，不光屋前屋後那些事兒難不倒她們，農忙時下地乾活掙得工分也不少。
總之，這會兒的老何家還是很不錯的。
至於為什麼要特地加一個“這會兒”……
那當然是因為以後的老何家會越來越差了。
何小花木愣愣的坐在書桌前，半晌才動了一下眼珠子，隨後晃了晃腦袋，環顧了一下四周的情況。
這兩天她哪兒都沒去，一直待在自己這屋裡，又因為家裡人其實還挺忙的，就算不忙好了，也沒得說一天到晚盯著她一個大姑娘的。也因此，家裡人並未察覺到什麼異樣，非要說的話，大概也就是覺得她這兩日安靜了許多，不似往日那般嘰嘰喳喳的吵鬨個沒完。
可這也沒啥的，何小花今年剛滿十六歲，去年秋日裡升的學，念高一。這個年歲的女孩子，偶爾有點兒心事不願意同家裡人說，也是合情合理的。
誰能想到呢？
如今這個何小花，已經不是原先那個她了。
環顧了一下房間內的情況，何小花麵上是一聲不吭的，心底裡卻仿佛翻江倒海一般。
她這個屋不算大，是由原本的一間屋隔開成為兩間的。靠牆的地方擱了一張木床，靠窗戶的地方則放了一張舊書桌，床和桌子之間又擺了一張方凳，再算上床尾處的木箱子，便是整個屋子的全部了。
其實，這樣的條件放在生產隊裡已經很好很好了，彆家但凡有姐妹的，就沒的說讓姑娘家單獨住一屋的。當然，何小花也是有姐妹的，確切的說，她有兩個親姐姐。
——有兩個她恨不得直接一刀捅個對穿的親姐姐！！
懵了兩天後，何小花不得不麵對自己真的重生了的事實。
是的，她重生了。
明明已經遭了一輩子的罪，就在她以為自己終於可以解脫了的時候，她一睜眼卻又來到了這個曾經熟悉的家中。
就是在落雪的那一夜。
因為不敢置信，因為以為自己是在做夢，她光著腳站在房門口看了半天雪……
凍感冒是必然的。
好在何小花身體底子好，哪怕她並未聽從她媽的話，去衛生所拿藥，熬了兩天後，感冒也好了個七七八八，最多也就是手腳有些軟綿，旁的問題不大。
比起小感冒，何小花覺得接下來她該怎麼做的問題更大。
她重生了啊！！！
可就算重新回到了年少時期又能怎樣呢？
何小花回憶著上輩子的種種經曆，整個人愈發的感到無力了。
在上輩子，她眼睜睜的看著家裡一團亂，大哥大嫂為了一己之私跟父母翻臉，父母相繼病倒，又沒錢看病，最後隻能拉回家裡看著他們不甘心的離去。小弟最後也沒娶到媳婦，反正在她死之前是這樣的，四十多歲無房無車無存款無正式工作的老光棍，估摸著也就這樣了。
可就算是自私的大哥大嫂好了，說白了他們也是為了自家孩子著想，可惜他們的兒女也過得不好，何小花後來沒見過那幾個孩子，隻是聽人說，他們或是在工地搬磚，或是去黑工廠打工，反正就這麼回事兒，有一天混一天的……
怎麼會這樣呢？
上輩子的何小花是被生活推著走的，她其實沒思考過為什麼。彆說父母兄弟的生活了，她連她自個兒的生活也搞得一團亂，真要她說出個所以然來，她完全不能。
反正，日子不就是這麼過得嗎？有一天活一天，活一天算一天。
直到她又回到了年少時期。
這一年，她才十六歲啊！
真正的花季少女，有著無限可能的那種。
隻是，生理年齡真的不代表一切，何小花從書桌的抽屜裡翻出了一麵鏡子，拿起來對著光照了一眼。
隻一眼，她就放下了鏡子。
鏡子裡的那個少女，空有年輕的外表，可眼神裡卻早已失去了光彩。
她知道，就算回到了年少時期，她也不再是那個充滿著青春活力的何家小閨女了。
所以……
要不然乾脆一點，她去把兩個姐姐都乾掉吧！一命換兩命，直接來個痛快！
這想法就挺好的。
才這麼想著，何家院子裡就有了動靜，何母在外頭喊道：“小紅啊，這大冷天的，你跑出來乾啥呢？咋地，你婆婆又說你了？哎喲喲，你彆哭啊！”
何小花一個健步衝到門口，動作飛快的打開門，一口氣衝到了院子裡，舉起手來快狠準的就照著何小紅的臉……
“啪！”
狠狠的一個巴掌就這樣抽了過去。
何家大院裡，一瞬間安靜如雞。
其實這會兒院子裡的人真不少，何母就不說了，她看到大閨女回娘家，就立馬迎過去了，還順手扶了一把，畢竟她這個大閨女已經身懷六甲，估摸著最多十天半個月就該生產了。
還有何小花的大嫂，以及何家其他幾房的親戚，誰讓何父是他那輩兒的老大呢？再說何小花的奶奶也還在世，這會兒幾個嬸子、嫂子都在。
於是，大家都看到了何小花猛的從房裡衝出來，氣勢洶洶的殺過來衝著何小紅就是一巴掌。
就很懵。
不知道何小花想乾啥。
彆說何小紅完全不理解她這個小妹子又咋了，就連何母這會兒都傻眼了。
更讓人無語的是，何小花給了她親大姐一巴掌後，她本人卻一屁股坐在地上，哇啦哇啦的哭了起來。
哭得無比傷心，哭得無比心碎，哭得仿佛死了媽……
何家人：？？？
“小紅啊，要不你還是先回家去吧，你妹子……對了對了，她前兩天夜裡著了涼，就有些不舒服，說不準是魘著了！”何母能怎麼辦呢？兩個都是她親閨女啊，手心手背都是肉啊！
所以她隻能勸和，讓已經嫁出去好多年的何小紅趕緊先回婆家去，自個兒則喚了大兒媳婦一道兒將小閨女從地上拽起來。
“地上涼！這大冬天的……哎喲小花兒，你到底咋了？鬨啥呢？你大姐又沒招你惹你！”
“有話不能好好說？親姐倆吵架鬥嘴，多傷和氣呢？一家子的姐妹，啥事兒不能坐下來慢慢說？”
“哎喲小紅啊，你妹子還小，她不懂事兒，你這個當姐姐的也彆往心裡去。噢！聽你媽的話，趕緊先回去，回家去！”
在何家親戚的連番勸說下，何小花被架到了屋簷底下的椅子上，而何小紅卻是被直接轟出了娘家大門。
何小紅一臉懵圈。
不是……她做了啥啊？什麼叫做姐妹倆吵架鬥嘴？她一句話都沒說，就平白挨了一巴掌，怎麼親戚們還和稀泥？
就很委屈。
就很好哭。
抱著滿腹的委屈，何小紅一手扶著後腰，一手摸著眼淚，嗚嗚嗚的哭著回了婆家。
而此時，何小花卻還在哭，大哭特哭超級爆哭。
她大姐委屈，她就不委屈了？
本來嘛，日子是一天一天的往前滾的，就算生活有著太多的艱難險阻，但因為要吃要喝，很多時候其實人是不會停下來思考人生的意義的。
沒必要啊！
明個兒的夥食費還不知道在哪裡呢！下個月的房租還沒著落呢！水電費還沒交呢！
要操心的事情一大堆，何小花哪裡有那個閒工夫去思考人生的奧秘，生存的意義。
直到她重生了。
還是重生在這個節骨眼裡。
何小花哭得傷心極了，一抽一抽的，眼淚鼻涕嘩啦啦的冒出來，她還邊哭邊嗷嗷的叫喚，仿佛要將這些年咽下去的所有苦水都通過這個方式傾瀉出來。
小花苦啊，小花才是最委屈的那個啊！
上輩子吃了大半輩子的苦頭不說，老天爺咋就跟沒折騰夠她似的，居然還叫她重新再吃一遍苦頭呢？
彆人重生興許能考上大學，她能嗎？
對，她現在也才十六歲，開春以後不過就是念高一下學期。但問題是，她的學習成績太糟心了，甚至於她之所以能夠考上高中，完全是因為……
公社高中它不用考，隻要你想上，你就一定能上的。
當然，她是可以重新開始學習，哪怕她上輩子起碼有三四十年能碰書本了，她也可以再度撿起課本重新學習文化知識。
可問題還是有的，今年才一九七零年，她要是沒記錯的話，全國高考恢複是在七十年代末。
還有九年。
九年之後她都二十五歲了！再說誰能保證她一定能考上大學呢？不能的吧？畢竟老何家都是一群蠢貨啊！
重生後第一件事情就是將高考從人生規劃之中抹去，何小花也是沒誰了。
可除了考大學，她還能做什麼？做買賣？
不好意思，改革開放的日子跟高考恢複大概也沒差多久。最重要的是，何小花上輩子是做過買賣的，小買賣。
她賣過茶葉蛋，賣過涼皮涼粉，賣過烤羊肉串，賣過廉價服裝……
錢嘛，肯定還是能賺一些的，不然她早就餓死了。可發財就彆提了，小本買賣，僅夠糊口。
至於未來有什麼絕對不會虧本還一本萬利的買賣？
何小花想來想去，隻想到了一件事兒。
——買房。
可先不說買房子它是需要大筆的本金的，就說現在好了，一九七零年她能乾啥？就算是首都京市好了，首次開放商品房買賣，那也是在九十年代了。
所以她該乾啥呢？
她又能乾啥呢？
讀書讀書不行，創業創業不行，乾活她也一樣不行啊！！
對了，她還可以嫁出去。
……
上輩子的何小花，一門心思的就是嫁人，為此她成了整個紅太陽公社相親次數最多的人，這個記錄甚至一直保持到九十年代。而且後來就更沒人破記錄了，因為大家又不再相親了。
然而，她雖然一門心思的想嫁個好人，嫁個有錢人，最終的結果卻是嫁了個沒錢的壞胚子。
即便是個沒錢的壞胚子，在他小賺了一筆錢後，也是乾脆利索的把何小花給拋棄了。
離婚！
何家三姐妹，全是離異的，還都是被夫家主動提出離婚的。擱在舊社會的話，那就是一家三姐妹全部都被休。
又想哭了……
“嗚嗚嗚嗚我不活了，我不想活了，我乾嘛要活著啊！”何小花爆發出了新一輪的哭嚎，關鍵她那種哭法是真的傷心到了極致，悲痛欲絕到恨不得一頭撞死的那種淒慘哭法。
沒人懷疑她在裝腔作勢，因為一哭二鬨三上吊就不是這麼鬨得。
何母嚇壞了，摟著何小花心肝寶貝的哄著，她是不知道小閨女遭遇了什麼事兒，可她會想啊！
早先何小花好好的，對吧？雖說人是懶了點兒，就隻知道躲在屋裡偷懶，可起碼人是好的啊！結果何小紅一來……
“小花你告訴媽，你大姐到底怎麼你了？你說啊，媽替你做主！你可千萬不要想不開啊！”
噢，她大姐……
“何小紅去死去死去死！！”何小花嗷的一聲叫喚，整個人原地跳了起來，嚎叫著就要往前衝，“我跟她拚了！大不了一命賠一命！何小紅！我要跟你同歸於儘！！”
媽呀！
嚇死個人了！
何家親戚趕緊上前攔住何小花，殊不知，此時的何小花滿腦子都是她上輩子最後的經曆。
其實，她就算日子過得再苦，也不該在五十出頭就沒了的。為啥會沒了呢？原先她是被重生的經曆給嚇懵了，此時卻是忽的想起來了。
為啥啊？
因為母愛……
《母愛》是一部電視劇，同時也是把何小花氣死的罪魁禍首。本來她是捱日子的，苦難經受多了，慢慢的人也就變得麻木了。再說了，她忙著糊口忙著還債，根本就不會回憶以前的事兒。
直到那部坑爹的電視劇播出了，她看的倒不是首播，而是偶然間做小買賣時，聽人講了一些劇情，就覺得很熟悉。隨後抽空看了幾集重播，於是就……
當場咽氣。
何小紅啊！
你為啥要出獄啊！
你咋就不乾脆利索的死在牢裡啊！
……
被家裡人攔住的何小花爆發出了一聲驚天動地的哭嚎聲：“何小紅你個殺千刀的禍害！我就算死了也不會放過你的！我要殺了你！殺了……”
啪嘰一聲，何小花因為情緒太過於激動，加上這兩天她確實沒休息好，也沒吃好，就這樣厥過去了。
何家人趕緊手忙腳亂的把她送去衛生所。
昏迷之中的何小花，做的夢都是那般的不友好，她夢到的是《母愛》的劇情。說真的，旁觀者跟事情親身經曆者是完全不同的，多數人是會跟著主角走，也就是傳說中的主角黨，但何小花不是啊！
她恨不得手刃她親姐！！
所以說，老天爺到底是為啥要讓她重生呢？
——我重生是為了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