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輔,此舉恐怕會令天下士子心寒。”潘晟道,“士子驕縱並非一時,當徐徐圖之。”
張居正看向張四維與申時行:“子維,汝默,你一人是如何看的?”
張四維和申時行的說辭與潘晟差不多,隻是更委婉一些,兩人自然明白張居正廢除書院的用意,然而書院如今已與科舉緊緊聯係在一起,大儒們多至書院講學,傳播王學理論。
但也因此,書生們染上了議論國是的習氣,動輒聚集在一處喧嘩官府,稍有不滿便鬨,長此以往,書生不學聖人之道,也不修經世致用之學,隻學到了論辯的本事。
張居正推出的幾項政令都引發了讀書人的大爭辯,讚成者少,反對者眾,奪情一事後,他在讀書人心目中更是不受待見。
問完幾人,最後一個到的柳賀也被瞄上了。
柳賀隻能硬著頭皮道:“下官覺得,廢除書院太過激進,應對讀書人加以引導才是。”
明時書院已成氣候,多為書生舉業而設,有官辦書院,也有私立書院,其中一些書院講學自由,讀書人在此針砭時弊,群聚講學,若是隨意廢除,讀書人的怒火恐怕止不住。
聽得柳賀之言,張居正道:“依你之見,該如何引導?”
“下官覺得,正如部堂所言,此事也需徐徐圖之。”
這事畢竟是姚弘謨的職責,柳賀總不好越俎代庖。
張居正冷冷道:“我還以為右宗伯會有什麼見教。”
柳賀:“……”
大過年的,他莫名其妙就被叫出來,又莫名挨了一頓說,柳賀也很無語。
不過這也是他和張居正相處的常態,在外人麵前,張居正向來很不給他這個門生麵子,誇讚基本是沒有的,教訓倒是不少。
柳賀早已經習慣了。
據他觀察,張居正廢除書院的心意很是堅定。
萬曆三年,柳賀還在揚州時,張居正便令各地提學官約束生員言行,在揚州知府任上,柳賀也不喜生員群聚鬨事,這些人不事生產,隻度過幾篇聖賢文章,便覺自己知曉天下間的道理,柳賀也曾懲治過借機滋事的生員。
待張居正怒氣消了一些,柳賀問潘晟:“部堂大人,今日之事因何而起?”
正月裡風平浪靜的,應當不會出什麼狀況。
潘晟道:“何心隱在湖廣講學,其中頗多抨擊時政之言。”
柳賀立刻明白了。
何心隱是王學名家,嘉靖時就曾因傳道講學遭嚴嵩追殺,他是山農先生顏鈞的弟子,思想上卻比顏鈞要激進許多。
此人主張的“無父無君非弑父弑君”可謂大膽至極,從現代人的角度看倒是平常,可放在大明朝,這可是相當奪人眼球。
“書院若禁,也並非不能,然禁而不止,這禁又有何用?”柳賀不由道。
萬曆三年時,張居正便下令禁止再辦書院,卻並未禁止已有書院講學,《提學敕諭》頒了幾年,也就第一年起了作用,其餘仍是如舊。
張居正縱是禁了書院,也不可能禁了書生群聚,何況東林書院此時還未創辦,魏忠賢也乾過廢書院的事,最終依然毫無效果。
何況朝中官員與書院都有千絲萬縷的聯係,潘晟賦閒在家時,就曾應地方書院之邀去講過學。
潘晟點了點頭:“確是如此。”
“元輔恐怕真有歸政之意。”潘晟問道,“澤遠,元輔可曾對你透露過?”
柳賀搖了搖頭:“此事元輔不會告知的。”
“何心隱此人不願科舉為官,卻又妄議政事,莫非他以為,會有人會聽他的不成?”潘晟也有些怒了。
何心隱不願科舉為官是真,這個人有本事也是真的,他是江西人,在江西這樣的科舉大省中曾考中鄉試第一,他在家鄉創辦的“聚和堂”可以說是對新的社會結構的一種嘗試,可惜他不管做什麼都是和朝廷對著乾,嚴嵩不能容他,張居正也不能容他。
萬曆三年之後,何心隱便被朝廷通緝,一邊在各處講學,這一回到了湖廣,他在湖廣也極力抨擊張居正的政見。
然而,何氏要江陵去位,一新時局,但他的實踐更近似於空想,以他一人之力,是很難扭轉當下時局的。
朝政至此,就連張居正也不能完全改變。
姚弘謨見了柳賀也是無奈,他是正統的讀書人,學識十分淵博,在政事上卻沒什麼大主見,更不必說廢除書院這樣的大事。
柳賀覺得,這事自己還是不要摻和了,然而張居正今日叫他過來,恐怕就是要讓他摻和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