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著江檸去過幾趟滬市,又走吳城待了小半年,江爺爺越發堅定的讓孫女讀書考大學,飛出這個狹窄的小山村,去大城市生根發芽的想法。
他佝僂著背,顫顫巍巍的扶著江檸的胳膊走在熟悉的鄉間門小路上,說:“那些叫你不要讀書的話,你不要聽,你就努力讀書,讀書才有出路。”
他並不會說什麼大道理,他也知道他自己的出身、見識、知識,困住了他的眼界,他教給孫女的話,有時候不一定是對的,所以他總是沉默著,很少說話,隻知道有一點肯定是對的,那就是要多讀書,要多看書,他不會的大道理,書上都會教給孫女的。
江檸扶著爺爺的手,低低地應著。
她生在重男輕女的大環境中,有著重男輕女的父母,可她又何其有幸,遇到一個真心待她不摻雜絲毫私心的爺爺。
江爺爺一步一步的往家走,家鄉的每個人熟悉的鄉音都讓他感到親切不已,小半年吳城人生地不熟的生活,江爺爺雖然每天樂樂嗬嗬的開店賣東西,可心底到底是什麼感受,隻有他自己知道。
他年紀大了,不會說普通話,也不會說吳城話,隻會說水埠鎮方言,他能聽懂吳城話,吳城人卻很難聽懂他說的水埠鎮土話,經常雞同鴨講,他總是說的樂嗬嗬的,也聽的樂嗬嗬的。
他越到村口,臉上的笑容越大,走路的步伐也越發的輕快,甚至想甩開江檸的手,不用她攙扶,自己往村口的老槐樹下走。
冬季老槐樹下沒有人,老人們都聚集在村口小店的門口曬太陽,身邊收音機裡放著他們聽慣了的評書,說書先生說的內容精彩絕倫,抑揚頓挫,讓人宛若身臨其境,眾人都不由隨著說書先生的話語,沉浸其中。
他們坐在高台上,遠遠就看到沿著冬季枯敗殘荷的池塘石條路,緩緩向他們走來的江爺爺。
其中一白發老頭忽地驚呼說:“你們看,那是不是老發財?”
“老發財回來啦?”
“喔唷!老發財真發財了呀,你們看他身上穿的新衣裳!”有人眼神好的很,看到江爺爺衣服上沒有補丁,有些老人眼睛卻看不太清了,眯著眼,手扶著石欄眺望。
“老發財!老發財!”
還有和江爺爺關係好的老頭高聲喊。
江爺爺聽到臉上也展露出燦爛的笑容:“老毛驢子喊我乾啥?”
“你這大半年都哪裡去了?好久沒見你,我還以為你這老家夥沒了呢!”
江爺爺就哈哈笑著罵回去:“你沒了我都不會沒了,我身體好著呢!”
過了四十歲後,他們身邊就陸陸續續的有一同長大的老夥計們離世。
那個年代,真的是人生七十古來稀啊,能活到六十歲,就已經是長壽了。
“哎呀老發財是真發財了,還穿上皮鞋了!”
隨著江爺爺的走近,他的衣著越發清晰的展露到這些老家夥們的眼裡。
“喲嗬!真的是皮鞋啊。”他們驚呼一聲,仔細的湊近了看江爺爺的鞋子:“這雙鞋子不便宜吧?”
他們腳上穿的都是家裡老妻女兒手工納的千層底的棉鞋和布鞋,這樣的鞋子不僅好穿,腳放在火桶裡烤火,也不會像膠鞋那樣被烤化,就是不太防水。
此時看到江爺爺腳上穿的大皮鞋,那是真的羨慕上了。
江爺爺得意的坐在長板凳上,任由他們打量自己的皮鞋。
又看他身上穿的厚實的襖子,都紛紛問他:“你這老家夥,好好的突然把守林員的工作辭了,不知道多少人羨慕你這好工作,你還辭職不乾,這是去哪裡發財了?”
“好多人都說你出去撿破爛要飯了,撿破爛要飯能穿的起這麼好的衣裳鞋子?帶我一起,我也跟你一起去要飯撿破爛得了!”他們半真半假的玩笑說。
江爺爺家都沒回,就被他的這些老家夥們圍住,他坐在板凳上,兩腿伸直,翹著他的皮鞋,笑嗬嗬地吹牛說:“這不是我孫女之前作文拿了一等獎嗎?這是她用她獎學金給我買的。”
他笑容滿麵地歎了口氣說:“你們說她,好好的給我用獎學金買什麼衣服?還買這麼好的鞋子!你們是不曉得這鞋子有多暖和,裡麵全都是羊毛,穿的我腳都燒的慌,你們說,她是不是亂花錢?有這錢給自己買身新衣服穿多好,給我一個半隻腳踏進棺材裡的老頭子,買這麼好的衣服鞋子,這不是浪費錢嗎?”
江爺爺滿臉笑容的說著抱怨的話。
說的在座的老頭子們一個個酸的喲,恨不能江檸是他們的大孫女才好。
還是村口小店的老板,和江爺爺同齡的老頭說了句公道話說:“什麼浪費錢不浪費錢的?你孫女給你買,你就好好穿著,都是你該得的。”這個頭發花白的老頭子說:“你說說你,一輩子為兒為女,又把孫子孫女拉扯大,穿他們一身新衣服怎麼了?你孫女孝敬你,你就收著!”
說的江爺爺哈哈大笑,笑著笑著又濕了眼眶。
在座不少老人眼眶都有些濕了。
這些老人,過的最好的,便是有著固定工作拿著工資的江爺爺和開著村口小店的老頭子,可即使是拿著工資的江爺爺,這些年也是一個人在山上,不說山上孤寂的生活,就是哪天摔了碰了,都沒人知道,難道不辛酸嗎?
他們這些沒有收入,隻能放放牛帶帶孩子的上了年紀的老人,在家更是隻能看著兒女的臉色過日子,孝順的還好,若是遇到不孝順的,更是受氣。
他們的喊聲,也驚動了左右隔壁的江大伯和江爸兩口子。
江大伯見江爺爺可算是舍得回來了,一手捧著碗吃麵條,一邊說:“我滴乖乖龍滴咚,我滴個老爹哎,你可算是回來了,也不曉得你一把年紀還折騰個啥?把自己折騰出去小半年,我們魂都急沒了,生怕你在外麵有個啥!”
江大伯和江爸分家後,江爺爺分給江爸,所得的這些年巡山的工資,全補貼給了小兒子,給江爸還債,要說江大伯心裡沒點意見和不痛快,那是不可能的,也就是他家這些年日子越過越好,建了兩棟大樓房,弟弟家日子越過越差,房子還是灰暗矮小的舊房子,還欠了人一屁股債,江大伯這幾年心氣才平順起來。
他嘴巴上說魂都急沒了,也沒見真的去找江爺爺。
那邊江爸江媽從屋裡走出來,江媽因為江老爺子今年的工資沒有給她,握在了自己手裡,對江爺爺有些不冷不熱的,也沒說迎回家煮個麵條什麼的,反而看了站在江爺爺身邊的江檸一眼,冷嘲道:“還知道回來啊?這麼久都沒消息,我還以為你死在外麵了呢!”
她嘴巴說著江檸,眼睛卻是連著江爺爺一起看進去的。
江爸惱怒地瞪了江媽一眼:“大過年的說什麼死不死的?嘴上不能說點好聽的?”
江媽嗓門也大了起來:“我要說的出來啊?也不看看他們做的什麼事?老的一聲不吭就把工作辭了給彆人家了,講都不跟我講一聲,拿著工資人一走就是小半年不見人影,小的騙我說去窯廠做工,結果一天班都沒上,害我還去找她,哪裡能找到人?現在過年了,一個個曉得回來了,能叫我說什麼?我能好聲氣的說話,沒將他們打出去就不錯了!”
江爺爺一輩子都在拿工資,兢兢業業像頭老黃牛般,給小兒子家裡乾活,山上又有守林員的屋子住,哪裡受過這個氣?
他也不和兒媳婦說話,隻對江爸說:“你給我把下麵的小房子收拾出來,晚上我就帶著檸檸住小房子,過了年我就走。”
他說的小房子,是在江大伯和江爸他們房子正對麵的小土屋,以前是太奶奶住的屋子,太奶奶去世後,這屋子就成了雜物房,江爸把債還完了後,今年沒出去打工,就在家養了兩頭豬,現在這小土屋,就成了豬圈。
江大伯聽到就立刻說:“老頭子你這不是寒顫我嗎?國平家房子小,沒你住的地方,兒子我家還能沒你地方住?”他趕緊叫江大伯娘:“桂英,趕緊的,給咱爸收拾個房間門出來,這大過年的,要是讓老頭子住到豬圈裡頭,村裡人還不得指著我們脊梁骨罵啊?”
他說這話時,眼睛是笑眯眯看著江爸說的,把江爸說的麵紅耳赤,連忙攔著他們說:“家裡有地方住,鬆子柏子都還沒回來,房間門都是空著的,不用去大哥家住!”又氣的訓斥江媽:“還不去收拾房間門去,大過年的講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爸不住我們家住哪裡?”
“就是啊。”江大伯吃著麵條,笑嗬嗬地陰陽怪氣道:“爸這些年的工資可都是給了你們,現在回來過年,不會連一張床都沒有吧?”
他看看江爺爺,又喊了聲江大伯娘:“桂英,你去看看我媽雞腿吃完了沒?吃完了再給我媽盛一碗!”他啃了一口碗裡的雞骨頭,對江爺爺笑著說:“這大過年的,桂英今天剛燉了雞,爸還沒吃飯吧?來,帶著檸檸來我家吃。”
江大伯也就是嘴巴上噎江爺爺幾句,可真要讓他做出讓江爺爺睡豬圈,不給他飯吃的事,就是他能做得出來,江大伯娘也做不出來。
江奶奶和小兒媳婦關係處不出來,也知道自己得罪死了小兒媳婦,知道自己後半輩子得靠大兒子和性格敦厚的大兒媳婦,那是一心隻為著大兒子一家,大兒子家的三個孫子,都是她一手帶大,對大兒子家的三個孫子,那是掏心掏肺的好。
她年輕時個性強勢,脾氣大,年老了,卻信了基督教,每到周末,就約著村裡同樣信教的老太太們,擺渡去炭山的教堂,唱唱歌,學認字,種種菜,打打葉子牌,如今脾氣也緩和了,大兒媳婦不是刻薄人,在大兒子家日子過的不要太舒服哦。
倒是老頭子,分給小兒子家後,為小兒子一家當牛做馬,也沒見日子過的好到哪裡去。
她出來就忍不住說小兒媳婦:“我說愛蓮啊,做人也不能太沒良心,當初說好了,我分給老大一家,由老大一家負責養老,老頭子分給國平,由你們兩口子負責養老,這些年老頭子的工資,哪年不是補貼了你們?就這你們大哥都沒說什麼,你們也不能這麼沒良心,老頭子工作今年剛辭,你們就把他趕出去吧?這寒冬臘月的,真要叫老頭子睡著豬圈裡,凍出個好歹來,彆說國平會不會饒過你,我都饒不過你!”
江奶奶信了基督教之後,說話就慢條斯理的,說江爸:“國平呐,你媳婦說到底也不是親的,你可是親兒子,你爸回來到現在,你不說問下你爸吃沒吃飯,一口熱水曉得端吧?”
把江爸給臊的,連忙攙扶著江爺爺回家,江爺爺把手裡的袋子遞給江奶奶:“這是小鳳給你做的鞋子。”就跟著江爸回去了。
在座的其他老人都唏噓不已:“老發財也真是的,好好的乾嘛把工作辭了?那麼好的工作,有屋子住,有錢拿,一輩子腰杆子硬,不用求人,現在到兒子媳婦手下討飯吃。”
小店的老板和江爺爺一輩子的老夥計,了解到也更多些說:“你們也不看看老發財年齡多大了,就他那身體,說不定哪天走在山上摔一下,人就沒了。”
大家聽了,也不由都心頭澀然。
想到江爺爺身上穿的新棉衣好鞋子,小店老板歎道:“隻希望檸檸是個孝順的,能對得起老發財養了她這麼些年吧。”
就怕他一輩子為兒為女,老了養孫子孫女,最終兒子女兒誰都不要他,孫子孫女也不孝順,那日子過的才叫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