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嶽說完這樣一句話,他的嘴隨即閉緊,緊得就好像蚌殼,難以再撬開的樣子,方嶽就這麼直白地盯著陳兮。
通常情況下,當家長說“也不是說你現在不能打遊戲”,下一句話往往是“但至少你要把自己的學習先搞好”。陳兮這樣想著,卻沒有等到下文,她善解人意說:“放心吧——”
話沒說完,一輛公交車開了過來。
陳兮剛坐椅子上的時候用手機查過線路,知道應該坐哪路車去方嶽舅舅那裡,她望著即將停靠的公交車,提醒方嶽:“車來了,是這路車沒錯吧?”
方嶽嘴角一下子繃得更緊了,等公交車停靠了過來,陳兮眼神又一次催問的時候,方嶽才滾了滾喉結,壓著聲說:“不坐公車,我們打車過去。”
“打車?不是說有兩個小時嗎,你舅舅那邊著急了?”由於方奶奶不助長歪風邪氣,所以雖然她腰纏萬貫,但不必要的開銷她從來不花,打車就是其中一項,大家偶爾打車也是事出有因。
“沒有。”舅舅讓他們十二點左右能到就行,現在還不到十一點。但公交車一會兒刹停一會兒猛啟,方嶽怕陳兮“傷口”繃了。
他沒多說,正好有輛出租車停在醫院門口,他招了招手,把車叫了過來。
兩人上了車,方嶽報上地址。
方嶽舅舅叫李海龍,和方嶽媽媽李海萍是親姐弟。他們倆農村出生,方媽初中學曆,方嶽舅舅李海龍是方李兩家同輩人中唯一的大學生,自然也是唯一的律師。
李海龍任職的律所距離醫院三十多分鐘車程,律所所在的大廈外觀老舊,大堂電梯旁的牆上掛著樓層索引牌。陳兮習慣性先了解周圍環境,等電梯的時候她仔細看完了索引牌。
“到了。”方嶽提醒她。
電梯門打開,他們和一位年輕女孩兒前後腳進了電梯。女孩兒先按了六樓,正好和陳兮方嶽要去的律所是同一層,他們倆就站到了一邊,女孩兒朝他們看了眼。
“我上次看到你舅舅還是過年的時候。”陳兮不習慣下巴上貼紗布,也怕出血點再次出血,她說話張嘴幅度很小,這樣一來,臉上表情都顯得有點僵。
“我也很久沒見過他了,他平常比較忙。”
兩人說著話,六樓到了,電梯門打開,三人陸續出去。他們和女孩兒又是同路,一直走到了雲華律師事務所門口,女孩兒看了他們一眼,先進了律所門。
律所前台看見女孩兒,“欸”了一聲,女孩兒朝她點了下頭,一聲不吭就往律所裡麵走,前台也沒攔她。
方嶽和陳兮後一步進門,他們向前台說明來意,前台道:“哦哦,是你們呀,李律師的外甥和外甥女是吧,你們跟我來。”
不用前台怎麼帶路,李海龍正好就站在辦公區,他麵前是剛剛那位年輕女孩兒。
李海龍見到陳兮和方嶽,趕緊叫他們:“你們來得正好,阿嶽兮兮,這就是我在電話裡跟你們說的那位姑娘。”
那通電話是方嶽轉述給陳兮的,當時陳兮在醫院剛點完痣,方嶽在電話裡說:“一個二十來歲的女孩兒剛才去了我舅舅律所,應該是要做法律谘詢,但她是位聾人,文化水平也不高,我舅舅讓她寫字,她寫的字亂七八糟,也根本不成句子。他們雙方不能溝通,律所那邊以前沒接待過聾人群體,他們一時之間不知道去哪裡找手語翻譯,我舅舅就想到了你,他們讓那女孩兒晚兩個小時再過去。”
陳兮就摸著自己下巴剛貼上去的紗布,點頭道:“行。”
原來當事女孩兒就是這一位。
旁邊忽然有人叫了聲:“方嶽。”
方嶽和陳兮循聲一瞧,竟然是廖知時。廖知時也挺意外,他挑了挑眉,朝他們走過去,“你們怎麼在這兒?”
方嶽簡單介紹:“這是我舅舅,你呢,怎麼會在這裡?”
“我來找我表哥吃午飯。”
廖知時表哥的軟件公司就開在這家律所隔壁,表哥剛創業,有法律問題需要谘詢,正好律所有位律師是表哥的朋友,表哥要過來一趟,廖知時來找表哥吃午飯,表哥見他無所事事,就把他一塊兒帶來了。
這會兒表哥正在辦公室裡跟律師朋友聊天,廖知時興致缺缺,就從辦公室裡出來,誰知道就看見了方嶽和陳兮。
“她下巴怎麼了?”廖知時問方嶽。
“受了點小傷。”
“都包上紗布了,看來這傷也不怎麼小啊。”
方嶽笑笑,沒說這傷隻是一個小點。
陳兮已經在和女孩對話。
李海龍讓陳兮翻譯,陳兮問女孩兒,你來這裡是要谘詢什麼?
女孩兒打完手語,陳兮轉述:“她說她想要谘詢工資拖欠的問題。”
上午女孩兒剛來這裡的時候,她隻能在紙上淩亂寫幾個字,誰都看不懂,現在有陳兮在,李海龍可算是明白了,“那你讓她跟我去辦公室說。”
陳兮告訴女孩兒去辦公室,女孩兒搖頭,這動作大家都能看懂,她是在拒絕。
李海龍就道:“去辦公室裡慢慢談。”
女孩兒還是不願意,李海龍問陳兮:“她不願意談?這是什麼意思?”
陳兮問了女孩兒,邊看她回複的動作,邊翻譯出來:“她說她隻是不願意去辦公室,她怕——”陳兮愣了愣,然後斟酌著翻譯,“她怕遇到危險。”
“什麼危險?”
女孩兒原話是,她怕彆人拉她去睡覺,陳兮想了想道:“獨處的危險。”
律所午休時間臨近,辦公位上還有幾位員工,有員工語氣不快。
“這是什麼意思,她把我們這兒當什麼地方了?”
“律師谘詢是要收費的,李律師都沒跟她計較錢,咱們夠有耐心的了,她這話是要侮辱誰?”
陳兮聽出幾人的不滿,她氣定神閒道:“能不能再有點耐心呢?想知道她是什麼意思,至少讓她把話說完。”
辦公室幾人愣了愣,看向年紀明顯還很小,外形也軟乎乎的陳兮,都安靜了下來。
方嶽和廖知時也都沉默看著她。
李海龍想了想,讓陳兮和女孩兒坐下,“這裡說話也一樣,”又對周圍道,“行了,你們都去吃飯吧,剛才不就一直喊餓嗎。”
員工陸續離開,陳兮和女孩兒找了椅子坐下,方嶽也找了位子坐,廖知時來了興趣,待在一旁沒有走。
女孩兒叫董珊珊,今年二十歲,陳兮看著對方的動作,慢慢翻譯道:“她為她老板工作了三年,剛開始的時候每次都是一百五十塊錢,後來行情不好,降到了每次一百塊錢。四月份,老板拖欠了她一個月的工資,她想知道怎麼能讓老板還錢。”
李海龍皺眉:“她做什麼工作,什麼每次一百五,每次是什麼意思,她是說她日薪一百五嗎?”
陳兮不確定:“可能是我理解錯了。”
李海龍誤解了:“那你讓她慢點打手語。”
“不是,”陳兮向他解釋,“手語分普通話手語和自然手語,就跟我們說話一樣,我們有普通話,也有各地方言。”
這對聽障人士來說是常識,對健聽人士來說可能就是他們的知識盲區。
李海龍也是頭一次知道這個,他問:“你是說她在跟你說方言?那你能看懂嗎?”
陳兮道:“我再問仔細一點。”
於是陳兮問董珊珊,你是做什麼工作的,一百塊錢一次是什麼意思,是指你每天的工資是一百塊嗎?
董珊珊打著手語,臉上也做著各種表情。陳兮怔了怔,手抬在半空又頓住。
李海龍問她:“怎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