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晚方家鴉雀無聲,薄牆隔出的兩間臥室裡,一間燈火通明,一間黑天摸地。
方嶽搭著窗台,雨後冰涼潮濕的空氣吸入肺腑,像驟然吞了一口冰,涼意從胸腔頂上大腦,讓人神誌無比清明。
方嶽在做反思。
他小時候有過一回走丟,當時他大約五歲,家裡沒拆遷,還住在新洛鎮鄉下。他跟幾個大孩子去附近爬山,結果半路跟他們走散,他大約不知道什麼是慌,鎮定無比的一個人滿山轉悠,想要尋找下山的出路。
具體的記憶他其實已經模糊,隻知道天將黑的時候他被村裡人捉了回來,奶奶和爸媽抱著他一頓痛哭,後來他還挨了一頓打。
他是不服的,因為在他的概念中,他並沒有走丟,他隻是在山上探險。方奶奶看他滿身的倨傲反骨,氣得當場就把他拎回那座山,讓他自己下去。
方嶽被一個人丟下,當時已經是後半夜,星光暗淡,山林草叢中有怪異的窸窸窣窣的聲響,他找不到下山的路,黑夜終於滋生出了無邊的恐懼,方嶽在那一刻才認識到自己是走丟了。
方奶奶事後教訓他:“也不知道你像了誰,非得讓你撞了南牆你才肯回頭,現在腦子清醒了吧!”
方嶽想,這會兒倒是和他小時候的走丟有些異曲同工,他也不能確定他小時候是不是真認為自己在探險,但肯定是有幾分自我欺騙在裡麵,如果不是奶奶手段強硬,估計他永遠不會讓自己腦子清醒。
方嶽吹夠了冷風,他把窗戶關上,走回床邊打開床頭櫃抽屜,拿出碎了一個角的手機,按下開機鍵。
剛進入主屏幕,一堆短信、Q|Q消息,未接電話蜂擁而至。打架那晚陳兮不怎麼搭理他,第二天陳兮轉述白芷的通知,問他手機是不是壞了的時候,他鬼使神差地點了頭,其實手機不過是正常關機了而已。
這一關就關了幾個月,現在重新開啟,電量還剩一格。方嶽插上充電器,低頭草草過了一遍消息,放下手機,他看向臥室小門,想了想,他走了過去,在門前站定,伸手握住了鑰匙。
這扇門的門鎖等同裝飾,鑰匙反鎖了,門背後也能解鎖,門背後反鎖了,鑰匙也能解鎖。
以前這把鑰匙常年呆在抽屜裡,後來他把鑰匙插進門鎖,到現在他也沒轉過鑰匙把。
方嶽慢慢將這把銀色的鑰匙拔了出來,門背後反鎖著,現在沒了鑰匙,他這邊是不能解鎖的。
方嶽把鑰匙扔回抽屜,關燈睡下了。
陳兮聽見門有動靜,動靜很細微,但因為夜深人靜,這點細微聲響很容易被耳朵捕捉。
臥室窗簾閉合著,她今晚什麼都沒乾,洗漱後就躺上了床。
也不算什麼都沒乾,傍晚方嶽上樓後,她還把地上的水果都撿了起來,又把陽台門關了,擦了一下被雨水打濕的瓷磚。
家裡地暖還沒有停,平常窗戶最多開條縫透氣,今天陽台門應該是方嶽開後忘記關,因為她不記得自己有去過陽台。
做完事,她給自己泡了一桶泡麵當晚飯,吃過後她就上了樓,方嶽一直沒下去過,顯然他是要餓肚子。
臥室一片漆黑,隻有門縫底下漏著光,陳兮斜靠著枕頭,看向那道小門,細微的聲響一閃即逝,沒多久,那抹光也消失了。
陳兮想起她給方茉陪床那晚,半夜裡另兩張床位,一張床住著位老人,老人鬨鐘每到整點就報時,聲音巨響,另張床住著位阿姨,任報時聲再怎麼響,她地動山搖的打鼾聲從未停歇。
方茉根本睡不著,她小聲暴躁:“救命救命!”
陳兮也沒辦法,她從陪護床上起來,摸黑撕了兩團紙巾,讓方茉塞耳朵裡。
方茉塞好耳朵,有感而發:“我之前怕的要死,雖然我知道闌尾炎是小手術,但畢竟要在我肚子上動刀,想想就可怕。麻藥睡著的時候我還做了噩夢,後來我一醒來就看到了你跟方嶽,你不知道,我當時多安心。”
陳兮給她糾正:“是看到方嶽安心吧。”
方茉麻藥一醒,身上勁頭都沒恢複,軟綿綿又迷迷瞪瞪地就問:“阿嶽呢,阿嶽呢?”醒來就要找她小老弟。
方茉訕笑,承認說:“你不覺得我弟特能給人安全感嗎?”
這種安全感不光是由他體型帶來的。陳兮記得某一回搭公交車,她和方嶽都站著,車上廣播循環播放著:“請給有需要的乘客讓座,請大家看好自己的手機和錢包。”
陳兮渾然不覺,方嶽貼近她背後,把她周圍的人阻隔開,陳兮莫名其妙,方嶽無奈說:“沒聽到廣播嗎?都不是第一次聽了,不知道車上有小偷?”
陳兮這才知道,這段廣播就是司機看到有麵熟的扒手,對車上乘客做出提醒。
陳兮記性還不錯,但她不記得她跟方嶽乘車的時候有聽過類似的廣播,她好奇道:“我們之前有聽過這廣播?什麼時候?”
方嶽頓了頓,回了句:“記不清了。”
陳兮後來也沒格外關注書包,車上人山人海,因為有方嶽在,她並不擔心小偷會往這邊下手。
當時在黑漆漆的病房裡,陳兮回應方茉:“是,很有安全感。”
此刻黑夜寂寥,陳兮提了提被子,悶住自己半張臉,靜等著入睡,不再讓思緒信馬由韁。
高中生是沒有資格信馬由韁的,就在方茉出院,寒假結束後不久,八中下發了教育部的一則通知。
原本五大學科的奧賽生,隻要獲得過全國決賽的一二三等獎,就能被保送進大學,但今年教育部做出新規,從二零一四年起,理科競賽生隻有進入國家集訓隊,才能獲得高校保送資格。
陳兮和方嶽就是二零一四年的高考生,這則新規從他們這一屆開始施行,也就是說,八中兩個競賽班,九十六名學生,隻有極個彆的人能被保送大學,其他所有人,都得角逐明年的高考。
學競賽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酷暑寒冬,他們從沒擁有過一個完整的假期,在競賽科目上耗費大量的時間,在其他學科上的投入自然難以平衡。
陳兮很清楚自己的實力,她不算天賦型選手,學數競也並非熱愛,她有點偏科,原本走競賽對她來說是一條很劃算的路,但她的競賽水準在真正的強者麵前根本不堪一提,現在改了新規,進國家隊才能被保送大學,高考是千軍萬馬過獨木橋,進國家隊,估計是千軍萬馬走鋼絲。
教室裡哀鴻遍野,白芷和樓明理不再琢磨微電影了,張筱夏也減少了她情報站的工作量,所有人都戴上了緊箍咒,準備來年一塊兒去擠獨木橋。
某天張筱夏給陳兮捎來一封信,說是她從廁所回來的時候,被一位十三班的男生攔住了,讓她把信交給陳兮。
張筱夏很激動:“你快看看他說的什麼,這男生挺帥的,我記得上學期學校十佳歌手,十三班就他報的名欸,好像也拿了名次。”
陳兮從試卷中暈頭轉向抬起腦袋,拍住那封讓張筱夏蠢蠢欲動的信,憤世嫉俗且鬥誌昂揚地拋出一句話:“誰要是擋我高考,我跟他不共戴天!”
張筱夏被陳兮嚇一跳,拍拍胸脯說:“走火入魔了走火入魔了,咱班裡又瘋了一個!”
當時方嶽正好從辦公室裡抱回一疊上周月考的試卷,他把試卷放講台上,周圍人一哄而上來翻卷子,方嶽拿著自己的試卷,從第一桌經過,閒庭闊步地回到自己最後排的座位。
晚自修第二節課,陳兮拿著幾道題去了答疑教室,方嶽正好也有題目要問,他走到答疑教室門口的時候,看到陳兮正在教室裡問題。
方嶽得排隊,他前麵還有不少同學。潘大洲從校超市回來,啃著烤腸看見方嶽等在答疑教室門口,潘大洲立刻躥了過去,“兄弟,來一根?”
潘大洲提了提塑料袋,塑料袋裡還有兩根烤腸。
方嶽沒興趣:“謝了,你自己吃。”
“你問什麼題,我看看。”
方嶽把手上卷子給他,潘大洲邊吃著烤腸邊看題,絮絮叨叨跟他討論解題思路,沒多久一道熟悉身影從答疑教室裡出來,潘大洲叫住人:“陳兮你也在啊,吃不吃烤腸?”
陳兮滿腦子都是數學公式,她看到塑料袋裡的烤腸,突然覺得肚子好餓,她問:“你夠吃嗎?”
潘大洲說:“夠夠!”
“那我不客氣啦!”陳兮從袋子裡拿出一根,道了聲謝就走了。
方嶽一直垂眸看著自己手上的卷子,兩人連眼神交流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