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 第 85 章 阿喀琉斯之踵(2)……(1 / 2)

月向西行 金丙 18853 字 5個月前

兩人趕到醫院時,方老板已經做完檢查,被送進了急診病房。

附屬二院太大,陳兮從車上下來後一路疾奔,跑得氣喘籲籲,在急診病區外見到人,陳兮著急喊:“阿姨!”

方嶽叫人:“媽!”

急診病區的對麵是幾間醫生辦公室,其中一間辦公室屬於神經內科的主任醫師,方媽剛從辦公室出來,手上拿著兩張檢查報告,整個人六神無主。

聽見熟悉的聲音,方媽一回頭,瞬間找到了主心骨,眼淚差點掉下來,“阿嶽!”

兩張檢查報告,一張是顱腦MR平掃,一張是MAR,上麵的患者名字是方冠軍。

圖形影像看不懂,底下文字結果寫得清清楚楚:

顱腦MR平掃,左側側腦室旁及半卵圓中心新近腦梗死。

MRA:左側頸內動脈中度狹窄,左側大腦中動脈M1段局部重度狹窄,雙側大腦動脈硬化,左側腦室旁新近梗塞灶。

“你爸前幾天就覺得他的右手發麻,我還問他要不要來醫院,他非不肯。”

方老板因為扁桃體發炎,前前後後加起來跟醫院打了兩個月的交道,好不容易出院,他對醫院的消毒水味都有了心理障礙,連著幾天打麻將釣魚,樂不思蜀,覺得手發麻就是躺病床躺久了,缺乏鍛煉造成,結果就這麼一直麻著,從右手麻,到右胳膊麻,又到頭暈目眩,講話僵硬,這才意識到情況不對,今天趕緊就來了醫院,路上他還跟方媽說,先彆告訴家裡人,省得讓老的著急,又耽擱小的學習,等做完檢查,看情況再說。

誰知道見了醫生後,醫生推斷他可能是腦梗死,現在結果出來,證實了醫生的判斷,方老板得了腦梗,並且延誤了病情。

陳兮和方嶽在病房裡見到了方老板,方老板意識清醒,隻是右半邊胳膊行動不便,講話比扁桃體發炎時更加吃力,那時是嗓子疼說不出話,現在是僵硬,好比生鏽的發條,轉動困難。

這間急症病房是單人間,方老板躺在病床上安慰他們:“沒事,我還好,你們不要擔心。”

他不說話還好,一說話,方媽眼淚堅持不住,終於掉了下來。

陳兮沒見過腦梗症狀,剛得知時她也想象不出,心臟隻是懸在半空,現在親眼見到方老板,她腦中茫然了片刻,懸著的心一陣陣抽緊。

方嶽下頜線繃緊,仔細看了看方老板,替他把枕頭墊墊好,拿起床頭櫃上一堆檢查單,說:“我去問問醫生。”

方媽沒什麼文化,聽不太懂醫生的解釋,剛才因為六神無主,她轉述得語無倫次,不過來醫院的時候,她把方老板的病曆本和前段時間的檢查單全帶來了。

方嶽和陳兮去了主任醫師的辦公室,從頭到尾詳細詢問了一遍,陳兮不明白方老板才四十幾歲,怎麼會得腦梗,醫生說高血壓高血脂、抽煙喝酒等等都可能是誘因,問及治療,醫生的意思是,先住院控製病情,觀察幾天才能確定最佳治療方案,看是用藥保守治療還是植入血管支架。

病房裡沒有住院用的東西,陳兮和方嶽問完醫生後,又去了一趟方媽的住處。

方媽愛乾淨,方老板之前住院,蓋的都是家裡的被子,從醫院帶回來的臉盆毛巾一類,都被方媽洗曬過收了起來。

兩人按照方媽的囑咐,將這些東西重新翻出來,沒有找到能裝床品的袋子,陳兮打電話問了方媽,然後從櫃子裡抽出一塊洗乾淨的破床單,鋪平後,把疊整齊的被子放上麵,再加兩個枕頭,陳兮把床單四個角上翻,對角打結。

不知道為什麼,她手使不上勁,打結完全打不緊,她隻好叫方嶽:“方嶽,你來幫我打個結。”

方嶽把找出來的香皂放進臉盆,聽到話後走進臥室,看向床上。

陳兮說:“你來打吧,對角打,我打不動。”

“嗯。”方嶽上前,利落地打了兩個節,破床單將床品嚴嚴實實地包裹住,兩個對角節方便手提。

這間房在二樓,窗玻璃隔音不佳,陽光斜照的臥室內,能聽見樓底下的說話聲和汽車行駛聲,樹影婆娑,鳥雀爭鳴,春末夏初應當生機盎然。

陳兮見方嶽三兩下就搞定了,她無力的胳膊垂搭在腿邊,茫然地問道:“你說明明之前都好好的,扁桃體住院的時候都沒查出什麼問題,怎麼還不到兩個禮拜,方叔就突然腦梗了?”

方奶奶也問了同樣的問題:“不是才出院嗎,怎麼突然腦梗了?”

腦梗不是小事,方老板和方媽不可能隱瞞,方奶奶在傍晚的時候趕到醫院,對大兒子的病情不敢置信。病房裡的住院物品已經擺放整齊,病床上的床單被子全換成了家裡曬足了陽光,柔軟馨香的床品,方老板仍然躺在床上,他精神不太好,說話吃力,所以儘量不開口,全由方媽在那裡說話。

方媽在經曆了最初的無措和傷心後,情緒調整過來不少,跟方奶奶描述了一遍發現病情的前前後後,講完又沒好氣說:“就這樣,他說躺著無聊,不肯睡覺,下午還非要玩手機!”

方奶奶習慣性地想抽人腦袋,看到方老板躺床上,連講話都費勁,隻朝著她們訕笑的模樣,方奶奶蒼老褶皺的手顫了顫,心酸的難以複加。

從病房裡出來的一路上,方奶奶死死攥著陳兮的手,緊張的情緒通過失控的手勁傳遞給了陳兮,嘴上佯裝輕鬆地問著話:“你們不用回學校?”

陳兮說:“我們禮拜一回去。”

“哦,”頓了頓,方奶奶看著醫院裡不少拎著快餐盒或者自家保溫盒的病人家屬,說,“你們多照顧著點,多問問醫生,不過也彆耽誤你們學習,我明天再過來,中午飯我給他們燒,你們今天也早點回去。”

今晚方媽陪護,陳兮和方嶽在天黑後回家,家裡還是他們下午離開時的樣子,廚房料理台上擺著一杯倒滿了水的水杯,陳兮的書還擱在方嶽的臥室床頭櫃上,方嶽下午接到方媽電話後下樓匆忙,筆記本電腦的電源沒拔,電腦蓋還敞著。

陳兮洗完澡回到自己房間,坐在書桌前,打開電腦網頁查找腦梗相關資料。衛生間裡衝水聲停了,不一會兒方嶽從裡麵出來,陳兮聽見他下樓的聲音,沒多好奇他去乾什麼,她皺著眉,盯著網頁上密密麻麻的文字。

幾分鐘後,方嶽返回樓上,走進她房間,陳兮的視線這才離開電腦,落到方嶽身上,方嶽走近,掃了眼電腦屏幕,問道:“研究出了什麼?”

陳兮搖頭,然後說:“以前阿姨不是經常讓我們幫她百度嗎,她眼睛不舒服,把症狀跟我們說了,讓我們上網幫她查,還有她腱鞘囊腫,看過醫生後還不放心,讓我們幫她查查是不是腫瘤,我們每次都會跟她說讓她聽醫生的,百度不靠譜。”

“但你現在也急病亂投醫了。”方嶽像陳兮肚裡的蛔蟲。

陳兮歎氣:“想亂投也不知道可以投哪個醫。”

方嶽沒說什麼,他在陳兮旁邊蹲了下來,抬起她的左腳,看向她腳後跟。

陳兮這才發現方嶽手裡拿著一支藥膏和一張創可貼,方嶽碰了碰她的腳後跟,陳兮有些火辣辣的疼,她的手鬆開鼠標,轉動椅子麵向方嶽,說:“你真神了,你怎麼知道我擦破皮了?”

陳兮白天在家一直赤腳,出門時著急,沒回樓上穿襪子,光腳穿球鞋的後果,就是磨破了腳後跟。

“剛才回來的時候,你走著走著就停了好幾次。”從病房去停車場的路上,她停了兩次,彎腰伸手指戳了戳鞋後跟,後來到了家裡地庫,從停車位走到電梯的那點路,她又停了兩次,戳鞋後跟,擴鬆磨腳的那個接觸麵。

方嶽擰開藥膏,擠了一粒膏體在手指上,在她腳後跟的破皮處輕輕畫圈,說:“你磨破皮了不知道吭聲?不會路上買個創可貼?”

“一點小破皮而已,不要緊,”陳兮一下午都在東奔西走,早就磨破皮了,隻是無暇顧及,從醫院出來後,她繃緊的神經放鬆了一下,才顧得上理會腳後跟的疼痛。

陳兮說:“不過你眼睛也太利了吧,刑偵學是不是更適合你?”

“嗯,到時候我打聽一下,看能不能轉專業。”方嶽配合她胡說八道。

陳兮好笑,等方嶽幫她貼好創可貼,陳兮彎腰,摟住方嶽脖子,下巴依戀地抵在他肩膀。

方嶽蹲地上,順勢抱住陳兮,溫暖牢靠的大手在她後背上下撫動,視線落在亮著的電腦屏幕上,看著上麵一個個關鍵詞彙,陳兮手臂用力,從他身上汲取溫度,也把自己的溫度渡給他。

兩人無聲默契地安撫了一會兒彼此,等電腦熄屏,方嶽才開口:“晚上跟我睡?”

“嗯。”

方嶽直接將人從椅子上抱起來,不用陳兮雙腳下地,他把她帶進了自己臥室。

這一晚兩人相擁著睡去,第二天天還沒亮就起了,在家煮了粥,蒸了包子,他們打包妥當帶去醫院。

又做了一輪檢查,方老板每天都隻能躺在病床上掛點滴,醫生那邊也有了治療方案,給出的建議是植入血管支架,但方老板有高血壓還有其他一堆基礎病,以及他血小板計數降得太低,醫生說要做支架植入術,必須把他的血小板計數調理到正常數值,所以他的手術時間得延後,這期間著重幫他調理身體。

方奶奶開始求神拜佛,她懷疑是不是家裡衝撞了什麼,否則今年也不是方老板的本命年,他怎麼就跟醫院糾纏上了,先是因為扁桃體發炎被折騰去了半條命,沒好多久又禍不單行,得了個真正會要人命的病。

方奶奶疊了一堆元寶燒給家裡祖先,著重讓她過世的老伴好好保佑兒子。

後來她又去了幾趟寺廟,她覺得她大兒子行善積德這麼多年,菩薩一定看在眼裡,好人不求長命百歲,求個健健康康到八十八應該不過分,菩薩肯定能保佑方老板這次逢凶化吉。

方媽先前就在醫院奔波了兩個月,腰疼一直斷斷續續,這次方老板再進醫院,方媽腰疼加重,沒幾天就有些動彈不得,另外方媽總聽不明白醫生的話,方嶽陳兮和醫生溝通更加方便,所以方嶽和陳兮成了主力,他們還另外請了護工,隻是護工到底沒有家裡人貼心,方媽能爬起來後,就扶著腰繼續每天來醫院。

接下來的日子,方老板下床需要坐輪椅,講話也越來越困難。

就這樣,醫院成了他們半個家,所有人都在為了方老板的病情奔波不斷,手術前夕,因為有了前車之鑒,怕跟扁桃體發炎一樣碰到庸醫耽誤治療,方奶奶還到處找人打聽,方嶽舅舅認識的人最多,他打聽來說附屬二院的神經內科主任醫師醫術很好,方奶奶同時還問了老家的一個女孩兒,對方叫晴晴,大學畢業後就在荷川做醫藥代表,因為賺錢多,以前還被村裡人質疑她的錢來路不正。

晴晴很有心,特意來看望了方老板,讓方奶奶安心,說整個荷川市,她最信任附屬二院,她的評判標準簡單粗暴,“隻有附屬二院從不搭理我們這些醫藥代表!”

這裡醫風清正,醫生眼中隻有病人,方奶奶摸了摸她口袋裡的厚紅包,一時不知道該不該送出去了。

陳兮和方嶽一邊聽著晴晴和方奶奶聊天,一邊照顧方老板吃飯,方老板最近又瘦了不少,因為飲食要求清淡,他吃得沒滋沒味,實在沒胃口。

右手還沒法動,他隻能用左手拿勺吃飯,勺子總是不太方便,陳兮和方嶽就時不時夾菜,放到方老板的勺子上。

方老板還能開玩笑:“那話,怎麼說來著,技多,不壓身,早知道,我也,練左手,兮兮,來一個。”

陳兮聞言,立刻搶走方嶽手上的筷子,方嶽手停在半空,看著陳兮左右手各拿一雙筷,同時夾菜,放上方老板的勺子,氣定神閒說:“雕蟲小技。”

方老板看得樂嗬嗬的。

飯後兩人收拾餐具,拎著熱水壺去醫院的水房接水,水房裡的水還沒有開,他們把水壺放下,坐到了外麵的連排椅子上。

醫院裡最不缺的就是人,這裡每天進進出出,人滿為患,有人哭有人笑,有人談笑風生,有人陰鬱寡言。陳兮茫然看著,半晌後她突然問道:“我是不是應該像你姑姑說的那樣學醫呢?”

方大姑之前就說,現在社會上處處講關係,獨立走上社會後他們就能知道,醫生、老師、律師以及警察的關係有多重要,陳兮對此不以為意,可是現在她看到方奶奶到處找人打聽醫院和醫生,她動搖了。

陳兮這段時間瘦了一些,忙學業的同時又要兼顧醫院,她放棄了兼職,可是精力還是不夠用,臉明顯小了一圈。

方嶽知道她做事一向堅定專注,去哪都不慌,設定了目標就一往無前,可是她最近慌了,目標也搖搖欲墜。

她的堅定和專注,在遇到她的弱點時就會動搖破碎。

“想什麼呢,”方嶽說,“萬一以後家裡有小偷上門,你是不是又該改念警校?”

陳兮愣了愣。

“錯誤才需要改正,如果你認為自己犯了錯,那你就懸崖勒馬改了吧,要是沒錯,學醫還是學法,就沒什麼應不應該的。”頓了頓,方嶽看著她,“你總說未來不能確定,有時候我們確實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個會先來,你的未來不一定會有誰,但一定會有你自己,你應該先對自己負責。所以——”

方嶽溫柔且堅定地說:“彆質疑自己的選擇,這是對你自己的否定,但你是陳兮,你不該被否定。”

陳兮莫名其妙,不合時宜地怦然心動,她怔怔看著方嶽,然後喃喃地“啊”了一聲,低垂下頭,掩飾著如擂鼓的心跳和模糊泛紅的濕潤眼睛,過了一會兒,她撐著椅子的手動了動,手指探向邊上,指尖搭著椅子上的另一隻大手。

方嶽後背靠著椅子,後腦勺抵著冰涼的牆壁,眼睛隨意地看著前麵人來人往的過道,手指抬了下,勾住陳兮的,兩人靜靜地感受了一會兒彼此的指溫。

手機鈴聲打破了這一刻的靜謐,兩人同時一頓,鬆開手,方嶽拿出手機一看,“是方茉。”

方茉沒告訴任何人,她自作主張從學校飛了回來,此刻她人就在附屬二院的門口,打電話問方嶽病房位置,沒幾分鐘,她就風風火火地出現了。

方媽一見到她,差點破口大罵,之前千叮萬囑,讓方茉管好自己的學習,家裡有這麼多人照顧她爸,不用她千裡迢迢回來,她也幫不上忙。

誰知道方茉根本沒聽勸。

她一進病房就淚眼汪汪地喊:“我爸要手術了我怎麼能不回來!”看見方老板後,方茉更是嚎啕大哭,上氣不接下氣地叫著“爸爸”,都念大二了,也會自己掙錢了,這一刻她卻像個迷路的小孩,驚慌失措,哭聲驚天動地。

方媽一個字都罵不出來,沒忍住跟著一塊兒哭了,方老板樂觀了這麼多日子,被她們這樣一哭,突然心酸不已,眼睛一紅,眼淚從眼角滑落,口齒不清地安慰她們。

氛圍淒涼,陳兮咬著嘴唇,這段時間積蓄的情緒全都湧進了眼睛,斷線珍珠似地一顆顆發泄了出來。

方嶽格格不入,石像似的沉默半晌,然後抽紙巾,一張一張遞出去,隔壁幾間病房的人陸陸續續探頭探腦,互相打聽問:“那人不行了?剛才吃飯的時候不還好好的嗎?”

“沒看見醫生護士啊。”

“哎,我見不了這個。”

都以為這間房的腦梗病人不行了。

方奶奶出去了一會兒,剛回來就聽見幾人的議論,她著急忙慌地跑回病房,一看裡頭哭成一片,大兒子全須全尾,就是冒了一個鼻涕泡,方奶奶狂風怒號:“嚎什麼嚎,都給我閉嘴——”

眾人:“……”

淒涼的氛圍一時半會兒收不住,像看了一部悲劇結尾的電影,第二天還會沉浸在淒風苦雨中。第二天方老板需要術前禁食,有飯吃的時候他嫌清淡,沒飯吃的時候他餓得虛浮,他氣若遊絲地跟老婆交代:“婚介所,多招個人,彆累到自己。”

“好,好。”

“我給你,買了密碼鎖。”

“什麼密碼鎖?”

“你住的,地方,”方老板說,“你老忘記,鑰匙,所以我給你,買了密碼鎖。”

“你什麼時候買的?”

“前天,淘寶下單的,你沒收了,我的手機,我也不知道,發貨了沒有。”

“你前天偷玩手機了?!好好,我待會兒就看看。”

“還有我的銀行卡密碼,你知道。”

“知道知道,你生日。”

“不是,改了,”方老板傷感地說,“早就改了,我們的結婚紀念日。”

方媽“哇——”一聲,終於沒忍住,椎心泣血說:“方冠軍,隻要你平安出院,我們就去複婚!”

眾人原本還覺得病房裡慘綠愁紅,連方奶奶都差點扛不住要跟著落淚了,乍聞到方媽說的最後一句話,方奶奶像草原上憊懶趴地的母獅,突然瞪大雙目,四肢立起,矯健肌肉蓄勢待發,厲聲問:“什麼複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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