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效坤匆匆回了家,一進門就和太太走了個頂頭碰。
金太太娘家姓馮,閨名叫做芝芳,生得白皙秀麗,一派淑女風範。此刻她紅著眼眶,含著淚水,看著更是令人生憐。她娘家表妹出嫁,這幾天都耽擱在了娘家幫忙,今天上午剛回了來,結果甫一進門,就聽聞了凶訊。如今看見丈夫回了來,她開口問道:“玉郎出事了?”
隨即,她那淚珠順著麵頰滾了下來。她是個不管閒事的婦人,娘家有錢,夫家也闊,她活到三十歲,從來不知道算計家產金錢,和丈夫不但不成知音,甚至根本不是一路的人。家裡這位小二爺天真爛漫糊裡糊塗,對著她親親熱熱,滿口“大嫂”的叫,她便也和他要好,當他是個可愛的大孩子。平日丈夫總是那麼的威嚴,她也就能和這個小叔子談笑幾句,如今小叔子冷不丁的讓土匪綁去了,生死未卜,她怎能不落淚?
金效坤沒在意太太的眼淚,“嗯”了一聲,低著頭一味的往裡走。馮芝芳轉身追上了他,帶著哭腔又道:“小劉告訴我的時候,我還不信。這還了得,土匪那都是殺人不眨眼的呀!玉郎也是的,放著好好的北戴河不去度假,非要跟著老劉回家鄉,那窮鄉僻壤有什麼好玩的?結果現在可好,讓土匪綁去了。他傻乎乎的,也沒個心眼兒,土匪還不得給他苦頭吃?效坤你快派人給土匪送個信,告訴他們咱家願意拿錢贖人,讓他們可千萬彆折磨玉郎。”
金效坤腳步不停,又“嗯”了一聲。
馮芝芳穿著高跟鞋,一路小跑的攆著他走:“我聽說土匪要十萬大洋,咱家有沒有十萬現款?有的話倒也罷了,沒有的話你有沒有路子去籌?對了對了,上回我買公債賺了兩萬塊錢,正好還存在銀行裡沒有動呢,你要就拿去。”
金效坤正要回答,後方跑來了個聽差,高聲叫道:“大爺,果團長來了。”
這果團長乃是一位重要的客人,金效坤正想轉身迎接,孰料團長乃是一位健步如飛的豪邁人士,竟是輕車熟路的自己走了過來。金效坤瞟了馮芝芳一眼,就見她抽出手帕揩了揩淚水,又吸了吸鼻子。
果團長大號叫做果剛毅,生得高大魁梧,論相貌也是一條威武好漢,隻可惜有著嚴重的少白頭,板刷似的寸頭黑白相間到了一定的地步,將要融合成為灰色。他和金效坤交情匪淺,如今見了這夫婦二人,他先向著馮芝芳一笑:“喲,嫂子,怎麼哭了?誰惹你了?”
馮芝芳側身偏過臉去,不肯讓他看見自己麵孔的狼狽淚痕:“沒誰惹我,我是急的。讓自強和你講吧,我去洗把臉。”
說完這話,她快步走了。而果剛毅背著手轉向金效坤:“金兄,我是如約來了,你考慮得如何——”
話沒說完,他被金效坤一胳膊攬住了肩膀。金效坤就夠高了,然而還不及他的雄壯,這一攬攬得費勁,胳膊順著肩膀滑上了後脖頸,於是他哎呀呀的歪了肩膀貓了腰,就這麼被金效坤摟著脖子,一路摟去了書房。
在書房裡,這兩個人關了門。
金效坤在寫字台後的硬木椅子上坐了。他是個自律的人,站有站相,坐也是端坐。果剛毅緊挨著他,卻是一屁股坐上了寫字台,兩條長腿垂下來,馬靴靴筒不時磕打著金效坤的小腿。靴筒不乾淨,有灰塵,金效坤有點嫌惡,但因為是有求於人,落於下風,所以也就忍了。
果剛毅是他的摯友,熱心腸,不講理。上個月他名下的《萬國時報》針砭時弊,沒砭好,不知怎麼觸了直隸督理的逆鱗,不但報館被封,經理下了大獄,他本人也受了牽連,全憑果剛毅幫他牽線,讓他出錢上下打點、逃過了一劫。這是果剛毅熱心腸的一麵,雖然在打點之中,他也沒少揩油。
而將時間再往回推,去年金效坤辦輪船公司,這果剛毅聽聞有利可圖,弄了十萬元,非要入一股子,結果輪船公司內的輪船在海中觸礁沉沒,金效坤賠了個底朝天。果剛毅似乎不明白做生意是要有賺有賠的,隻知道自己有十萬元在金效坤手裡沒了,於是他搖身一變,成為了金效坤的眾多債主之一。
金效坤拿這個人簡直沒辦法。昨日聽聞弟弟被綁架了,他連忙把這人叫了過來,因為果剛毅那一團的駐紮之地,正好土匪窩不遠。果剛毅近來是一見他就討債,但這回聽聞他那弟弟被綁架了,他先是驚訝,隨後,他話鋒一轉,開始談錢。
他問金效坤:你家老二到底有多少錢?他要是死了,他也沒老婆沒孩子,那錢是不是就全歸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