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風雨如晦(1 / 1)

魔王 尼羅 3517 字 4個月前

《萬國時報》的報館經理,是在這天早上八點鐘,才看到那篇署名“曲亦直”的妙文的。 經理一瞧見文字裡頭嵌著“督理”二字,心裡就先感覺到了不妙,及至將文章讀完,經理滿腦袋的頭發都豎了起來,立刻就往金宅打去電話,要找東家金效坤。然而接電話的人乃是金宅仆人,告訴他金效坤昨晚去天津了——隻知道是去了天津,到底住在哪家飯店,就不知道了。 經理放下電話,心裡亂糟糟的思忖了十分鐘,然後把正要出門上學的兩個孩子叫住,讓太太火速收拾了行李細軟,又囑咐了老媽子留下看家,然後全家擠上一輛汽車,一溜煙的開往火車站,買最近的一列火車票,去了濟南。去濟南的原因,並不是他在濟南有什麼可投奔處,他單隻是想火速離開直隸地界,免得像前輩一樣,也被督理打入大獄。而在登車之前,他還在百忙之中,向金家在天津的藥廠發去了一封急電,讓金效坤早做準備。金效坤這位東家待他一直不錯,他不能這麼一聲不響的自己開溜。 上午八點半鐘,今日的《萬國時報》通過陸健兒的手,傳遞到了直隸省公署馬秘書長的手中,馬秘書長乃是督理大人跟前天字第一號的寵臣,隨便出入督理府,可以輕鬆的把它放到督理大人的餐桌上。 上午九點鐘,督理大人一邊吃早餐一邊讀報,吃到一半,忽然暴跳而起,把桌子掀了。據當時在場的副官講,督理大人這一手實在驚人,那桌子到底是被督理掀翻的,還是被督理踹翻的,已不可考,反正就是“轟隆”一聲,等眾人回過神時,大餐桌子已然四腳朝天。 中午十二點,一隊大兵開到萬國時報的報館,把報館封了。 下午一點鐘,報館經理的家門也被大兵撞了開,大兵找了一圈,隻抓住了兩個看家的老媽子。 下午兩點鐘,霍督理憤怒到了一定的程度,以至於產生了困惑,特地將馬秘書長叫到跟前,問他:“那個金效坤,是不是和我有舊仇?” 馬秘書長含笑回答:“沒有沒有,絕對沒有。” 然後馬秘書長娓娓道來,將金家滿門介紹了一遍,表明金家和霍家沒有世仇,金效坤本人和霍督理——除了前幾個月《萬國時報》曾經登文章批評過霍督理的新政之外——也幾乎就是沒有交集。 霍督理一聽這話,怒火的烈焰越發熊熊,當場氣得頭痛。馬秘書長好似一朵解語花一般,立刻攙扶督理坐下,並給督理摩挲前胸拍打後背,口中勸道:“大帥彆惱,那金效坤是個生意人,絕沒有理由幾次三番的向大帥您挑釁。他敢這麼乾,怕是裡頭有什麼蹊蹺。” 說到這裡,他放輕了聲音:“有人說,他一直在和連師長合夥做生意,恐怕,連師長現在就是他的靠山。” 霍督理皺了眉頭:“什麼生意?” 馬秘書長吐出兩個字:“煙土。” 督理大人登時濃眉緊鎖,因為督理本人雖然偶爾會被新聞界批評為軍閥,但從私德方麵,霍靜恒督理幾乎就是完美,吃喝嫖賭抽這五毒,督理自己是一樣不沾,也看不得彆人沾。所以《萬國時報》寫他飽受全城妓女愛戴,他氣得暴跳如雷;連毅在他眼皮底下做煙土生意,他也同樣是看不得。 “這些消息,你是從哪兒聽來的?”霍督理最後問道。 馬秘書長垂手侍立,看著是特彆的有規矩:“回大帥的話,這是我從陸師長家的大少爺那裡打聽來的,陸家大少爺也是個穩重的人,我想,應該不會胡說八道。” 霍督理陷入沉思,半晌沒言語。而就在霍督理沉思的空當裡,曲亦直作為首犯,在家門口的燒餅鋪子裡買燒餅做早餐時,也被大兵捉拿了去。報館裡不曾露麵的其餘人等,倒是因此逃過了一劫,因為霍督理還算是比較的講理,冤有頭債有主,他並沒打算將報館全體職員都投入大牢。 晚飯時分,在督理大人的怒氣已經漸漸消散之時,天津的金效坤終於看到了那封告急的電報。藥廠經理是早收到了電報,然而也是莫名其妙,不知道報館那邊找東家,怎麼會找到了自己這裡,及至把電文譯好了一看,藥廠經理嚇了一跳,立刻開始全城尋覓金效坤,最後,他是在法租界的果公館裡,才終於堵住了他的東家。而在他見到金效坤時,因見金效坤沉著臉,似是藏了滿懷的心事,便問道:“您已經知道了?” 金效坤見了他,還以為藥廠那邊出了事情:“怎麼了?我知道什麼?” 藥廠經理這才把電報雙手奉上:“您看看吧,萬國時報又捅婁子了。” 金效坤讀了電報內容,臉上瞬間又黑了一層。正巧這時果剛毅從樓上走了下來,一路溜達到了他身旁,見他捏著一封電報,氣色不對,就問經理道:“怎麼了?倉庫有事?” 經理知道果剛毅乃是東家的頭號摯友,故而如實答道:“是北京的報館。今早的報紙,也不知道是誰亂寫文章,又罵到霍督理身上了。” “不是——”果剛毅轉向金效坤:“你那個報館是不是有毛病?不隔三差五尋個死就難受?總罵靜帥多沒意思啊,乾脆直接去罵大總統得了。” 金效坤邁步就要走:“這是大事,我得回去。” 果剛毅一把拽住了他:“罵了靜帥還想回去,你也有毛病嗎?我要是你,我現在都不敢出租界!”然後他轉向經理:“老趙,你給我打聽打聽去,打長途電話要是不行,你就專門給我跑趟北京,看看報館那邊怎麼樣了?還有家裡太太,要是家裡也不太平,就讓太太趕緊回娘家,或者把太太接來天津。” 金效坤被他抓住了胳膊,行動不得,聽了他這話,連忙又加了一句:“還有玉郎他們兩口子。” 趙經理答應一聲,一路小跑著出了去。金效坤盯著趙經理的背影,等趙經理出了大門了,他轉向果剛毅,開口說道:“這不對,報館前幾個月經了那麼大的一場風波,幾乎關門,裡頭的人現在為了保住這份飯碗,都是隻有小心沒有大膽的,老張尤其謹慎。他們沒理由犯這樣的大錯。” 所謂“老張”者,就是已經快到濟南的報館經理。果剛毅見識了老張這樣的行動力,也承認這人一定謹慎,至少不會冒失。 “肯定是有人在裡頭故意搗鬼。”他問金效坤:“你最近得罪過什麼人沒有?” “我最近幾個月的所作所為,你全看在眼裡,我除了欠債不還,得罪過幾位債主之外,還能有什麼仇家?” 說完這話,他甩開果剛毅的手,走到沙發前坐了下去。果剛毅扭頭望著他,卻是說道:“會不會是玉郎?” “他?” 說了一個“他”字之後,金效坤一時間講不出下文來。金玉郎是他的心病——無論是死了還是活著,都是他的心病。本來這一塊病已經蟄伏著沒了症狀,然而昨早小劉那一番話,讓他這塊心病又翻了起來。他急匆匆的來天津找果剛毅,也是想要問問他,那一夜他究竟有沒有將山上土匪全殲,他們二人的謀殺計劃,究竟有沒有可能泄露? 這兩個問題,果剛毅一個都回答不出,又被他追問得不耐煩,正籌劃著明天請他返回北京,結果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藥廠的趙經理帶著噩耗而來,他還真不敢就讓金效坤這麼回家去了。金效坤要是有了個三長兩短,他上哪兒再去找這麼可靠的合夥人去? “玉郎確實是在報館做事。”金效坤靠在沙發裡,緩緩說道:“但是你也知道他這個人,他並不會做什麼,據說也就是偶爾去報館坐坐。要說是他搗鬼,我不大信,他沒有這樣的本事。” 果剛毅在他麵前來回踱步:“先彆把話說死,等等老趙的消息。”然後他停在金效坤麵前,低頭又問:“你爹是不是和你上輩子有仇?活著的時候不待見你,死了給你留一屁股債,好容易現在要把債還清了,他弄的那個破報館又給你惹了官司。你到底是不是他親兒子?金玉郎是他親生的,你是抱養的吧?” 平時他若說了這樣無禮的話,必受金效坤的嗬斥,然而此刻金效坤怔怔的望著前方,不看他,也不理他。 半夜,趙經理又來到了果公館。 果公館內的主客二人都沒有睡,而趙經理在這幾個小時裡,一共打了兩百多塊錢的京津長途電話,果然打探來了許多消息,比如,他得知了罪魁禍首名叫曲亦直,年紀不大,但看資曆,也算是報館裡的老人兒。曲亦直已經下了獄,現在生死不明;而報館裡其餘的幸運兒躲在家中,眾口一詞,都說曲亦直除非是瘋了,否則絕不可能寫出這麼篇不要命的文章來,這個做法,根本就有悖於曲亦直那貪財好利的人生宗旨。另外,太太已經回了娘家避難,二爺則是不知所蹤,現在家裡隻剩了二太太看家管事,目前家裡還算安全,雖然也遭了軍警的搜查,但因金效坤確實不在家,軍警在搜查結束後,也就撤退了。 金效坤聽到這裡,就知道果剛毅先前算是救了自己,自己若在傍晚當真趕回北京去,現在大概已經在牢裡和那個曲什麼彙合了。馮芝芳的死活,果剛毅愛管可以管,反正他是不會管,但是傲雪——傲雪又受了自己的連累。 上次,他差點讓傲雪守了望門寡,這回,他又讓傲雪獨自落入了險境,虧她還口口聲聲的喚他大哥,做大哥做到他這種地步,真該算作是可惡了。 “我往北京家裡打個電話,應該沒關係吧?”他忽然問果剛毅。 果剛毅搖了頭:“不好說。現在沒人知道你的下落,也許你一打這個電話,電話局裡的人就能順著線路查過來了。” 金效坤轉向了趙經理:“你明早回趟北京,把玉郎兩口子接出來,要是一時找不到玉郎,那先把二太太接到天津來也行。我明天先登報發聲明,向靜帥致歉,然後……”他歎了口氣:“然後……就走著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