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2 / 2)

“阿苧,起來。”蕭夫人親上前去扶,“這些年,可苦了你,隻能和阿乙零星團聚。”

阿苧含淚望著蕭夫人,泣道:“女君一點未變,大人倒是威武更勝往昔。”

程始自進門至今才展開笑容,摸摸自己的大胡子,轉頭對妻子道:“阿苧還是老樣子,不說話則已,一說話,儘說大實話。”

這話一說,從裝睡的俞采玲到冷靜的蕭夫人全都抽搐了嘴角,阿青掩袖輕笑。

寒暄數語後,蕭夫人正容而坐,道:“你說說看。”

阿苧肅穆揖手,道:“當年我奉女君的意思待在咱家莊園中,數年未有動靜,隻依稀聽說女公子頑劣名聲。月前,聽聞女公子在賞梅宴上與人爭執,也不知真假,便被葛氏罰到園中思過了。聽命照管女公子的是李追的堂房從母,最是好酒顢頇的一個老媼,那樣滴水成冰的日子,就把小女公子孤零零丟在荒廢許久的陰寒磚房中,熱湯熱飯也沒有,沒幾日女公子就病了。待我趕著買通李追去服侍時,女公子已經燒了許多日了……”

程始大怒,一掌拍在胡床的扶欄上,隻聽那雕欄應聲而裂,道:“這婦人甚是可惡,正該叫二弟休了她!”

阿苧忙拜道:“都是婢子的不是。”

蕭夫人淡淡的擺手:“不與你相乾,待命在那個莊園的不是你,你能及時趕去,很好。”

“阿月……”阿苧才開了個口,蕭夫人乾脆道:“不必說了,我有數。”

俞采玲暗暗咋舌,聽著蕭夫人此時果斷乾練的口氣,簡直不敢相信是剛才那個低頭跪拜軟語賠罪的婦人,果然是扮豬吃老虎。

阿青看著男君女君的臉色,眼色一轉,對著阿苧玩笑道:“那是你頭一回見女公子。聽說女公子脾氣不好,她可曾責打你。”

阿苧輕聲泣道:“責打甚?我趕去時,女公子都奄奄一息了。可憐那麼小個,渾身燒得滾燙,躺在那麼又濕又冷的地鋪上,人都燒糊塗了,藥也咽不下去。當時婢子好生驚懼,生怕女公子有個好歹,辜負了女君的囑托!”

程始又望向帷幔低垂的床榻,想起剛看見女兒那麼荏弱稚小的樣子,又想留在身邊的四個兒子各個壯得跟牛犢子似的,更是痛惜。

“至於女公子的脾氣,苧不敢多言。隻請大人和女君待女公子病愈後自己查看。”阿苧忿忿道,“到底是不是有人刻意傳言,一切俱知。”

符乙夫婦隨程始十幾年,他深知其性子,阿苧敢這樣說,自家女兒必不是外頭傳言那樣。

阿青細細觀察程始臉色,轉頭又笑道:“還是夫人有計較,早在莊園上留了人,不然呀,可要壞事了。誰想到,仲夫人這般狠心。”

程始又陰了臉色,蕭夫人瞥他了眼,卻對著阿青緩緩道:“沒法子,誰叫我遇上的是蠢人呢。遇上聰明人不怕,你好歹曉得人家不會做蠢事,可是遇上蠢人可不好了。”

說到此處,她又輕蔑的笑了聲,好似閒聊般的慢悠悠道:“那年鄉裡的東閭家娶的那個繼妻你可還記得?原配家裡又不是沒力的,郎婿也不是個瞎子,誰知她一生下兒子,轉頭就趁男人們外出巡視盜賊,將原配所出的一兒一女給賣了,還說什麼走失了。把眾人嚇的,直驚道怎會有如此蠢婦。可世上就有這般蠢貨,總覺得自己為非作歹後還能安然無恙。”

阿青接上道:“後來將那婦人揪出來審問時,她還一徑嚷嚷如今薄家隻有她的孩兒不能打殺生母呢。不過後來東閭氏族長做主,還是叫她自儘了。唉,隻可惜她那親生孩兒,沒幾日就夭亡了。未幾,東閭家又迎了新婦進門,再度生兒育女,誰還記得她呢。”

蕭夫人道:“我可惜的卻是那原配生的兒女,便是殺了元凶,兩家人再心痛又能如何,好好的金童玉女一般,再也沒能尋回來,也不知在外頭怎麼受人糟踐呢。”話音一轉,“更何況咱家還不如東閭家呢,倘若嫋嫋真病故了,大人還能為了一個小輩打殺了她叔母不成?再說上頭還有君姑呢。”

話說到這裡,蕭夫人目光就注在程始臉上,程始看著妻子,不言語。

阿青看著家主夫妻目光來回,輕聲道:“妾愚鈍,想來在府裡再受責罵到底不會出大事,可若出了大門,可就保不準了。”想的再陰暗些,小姑娘到了在莊園沒有奴婢看管保護,若碰上無賴閒漢被欺辱了都未可知,到時這悶虧不吃下也得吃下。

蕭夫人看著丈夫陰沉不悅的臉色,譏笑道:“虧得咱們家是鄉野出身,家底不豐,這些年統共置了兩座小小的莊園,倘如袁家樓家那樣,累世清貴,家產不知繁幾,莊園綿延兩三個縣,我便是防也防不過來。”

程始閉了閉眼,沉聲道:“你不用說了,這些我都明白。阿青,你去叫程順到前院等我。”

阿青麵露喜色,忙應聲而去;阿苧見狀,也恭身告退。

四下無人,蕭夫人緩緩站起,走到丈夫身邊,雙手撫著程始渾厚的肩膀,柔聲道:“書上不是說了麼,阿意曲從也是不孝。這些年來,君姑實是……”

程始一手蓋住妻子在自己肩上的手,道:“我懂得。以前家貧時,阿母不是這樣的,但有些餘糧,她也願意周濟鄰家貧人,雖嘴巴壞些,心眼卻實在。反倒這些年富貴了,阿母愈發跋扈,動輒給舅氏要官要錢,還被挑唆著侵吞人家的田地。更彆說舅氏了,我在前頭拚命,他在後頭收錢,仗的不過是阿母罷了。”

這時阿青回來了,道:“大人,程順已經到了。”程始起身,對妻子道:“這一路你也累了,早些安歇。過幾日,孩兒們跟著萬將軍一行要到了,你彆累著。”說完,便推門出去。

阿青跟著後頭,趕緊把門關上,轉身笑道:“女君,看來大人已下定決心了。”

蕭夫人不說話,眼光轉向床榻,阿青會意,立刻過去輕手輕腳的拉開垂簾看去,隻見小小女孩深深沉睡,探得鼻息溽熱,才放下垂簾,轉頭道:“看來燒還沒全退,睡的可沉了。”

蕭夫人扶著腰坐到胡床,道:“病去如抽絲,侍醫看過了,說再吃幾服藥就好了。”

俞采玲裝睡裝得爐火純青,心中好生興奮,她這輩子的媽比上輩子的還精彩,人格轉換毫無壓力,奧斯卡欠你一座獎!

阿青走過去,給女君輕輕的揉著腰,道:“大人應是定了心意的。”蕭夫人道:“大人早想動手了,礙著君姑而已。”阿青歎道:“太公過世的早,老夫人寡居也是不易。”

蕭夫人忽笑道:“便是君舅活著,難道君姑就易了。”

阿青不由得莞爾。

蕭夫人嗤笑道:“愛唱賦作曲的落拓公子家道破落,那會兒戾帝亂政,人人都沒飯吃了,誰還聽曲唱歌。娶不到人癡財巨的卓文君,便成不了司馬相如,眼看饑餒加身了,隻得討個殷實的農家婦人。君舅活著時,連話都不耐煩跟君姑說,大人才置下新宅,就急急占了間大屋自顧自風雅,還說什麼每日多見老妻幾麵,飯都吃不下了。”

想起程太公生前嫌棄程母的神氣,阿青笑了:“太公對女君倒好,生前一直護著你。”

“自然,他寫的那些音律,全家上下隻我看得懂。做了幾十年夫妻,兒女成群,君姑還以為君舅是在學巫士畫符,曾想叫他擺攤占卦,添補些家用呢。”

阿青終忍不住,噗嗤出來。

誰知蕭夫人卻沒笑,歎道:“後來世道愈發亂了,程家又不富庶,也全虧了君姑操持,還能糊口。自小眼看阿母勞苦,阿父又那般冷落,大人做長子的,能不心疼麼。”

聽到這裡,俞采玲不懷好意的暗笑,她現在明白程母的怨氣為何那麼大了。

阿青幽幽歎了口氣:“若太公還在世就好了,必不會叫老夫人欺負您;您也不會和女公子分彆十年。”

誰知蕭夫人卻歎了口氣,半晌才道:“若二位老人隻能有一位長壽享福的,實應是君姑。”

阿青被嚇了一跳,道:“女君您糊塗啦。”

誰知蕭夫人道:“君姑不喜我是一回事,可我心中卻敬重她。上山采蔬,下田耕種,回家要紡布漿洗灑掃,還有郎婿孩兒要吃飯,天要塌下來時,她便是腰累垮了還得直起來頂住天,不是那個操弄絲竹的君舅。如今就該她享兒孫的福!”

聽這話,俞采玲對蕭夫人略生了幾分敬意,覺得雖然這婦人很會算計,但還算是非分明。

停了一會兒,蕭夫人又道,“況且君姑這般,比我阿母強多了。”

阿青怎敢議論主家生母,隻得岔開話題道:“女君您看見了沒,小女公子生的像她外大母呢。”

蕭夫人冷淡的麵容再一次浮起複雜的神情:“彆性子也像就好了,一點用處也無,還不如似她大母呢。”

“可彆。”阿青忙笑道,“性子不論,樣貌還是像您阿母的好。”

想起程母那副肉山似的尊榮,蕭夫人輕笑了聲。

覦著蕭夫人的臉色,阿青又道,“其實我覺的老夫人勞苦啥呀,大人十歲上就撐起家計了,老夫人也沒勞苦許久。”隨即又擔憂道:“那,大人能狠下心對付老夫人?”

“大人若是那種婦人之仁,早死不知幾回了。”蕭夫人自信道。

她抬頭,看向高高的屋梁,自言自語道,“天下呀,哪有鬥不過君姑的新婦,不過是郎婿不肯幫手罷了。”

俞采玲被這番高論震精了,忽發現她這輩子的老母不但是個出色的演員和宅鬥家,居然還是個具有唯物主義辯證思維的哲學家!

不過話說,為什麼她總是遇上這麼厲害的媽,前人這樣出彩,後人很難突破欸。她覺得自己應該先設定一個小目標,例如,重新投個胎?

作者有話要說:

古代有稱‘翁姑’,這個姑是婆母的意思。

這個風俗在我國很多地方還有遺留。

如,電視劇《大染坊》,裡麵的男二,對,就是那個第二集中間出場對男主陳六子滿臉不屑結果第二集還沒結束就已經拜倒在男主紮腳褲下的盧家駒童鞋,他的老婆翡翠妹紙,對著盧家駒的媽就喊‘姑’一個字,當時我還以為是姑母和侄女,後來想想,應該是婆母的稱呼。網,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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