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1 / 2)

此時崔祐正忙著收尾戰事安撫地方,淩不疑等不及隨同大軍班師回朝,便提前兩日帶著萬程兩家人回返都城了。途中,少商鑽進馬車虛心請教她那位神棍胞兄。

“為何每每提到樓家,淩大人總是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其實我至今未替樓家說過一句話,樓垚婚後我更是隻見過他一回啊!”

“這有何奇怪的。”程少宮毫無興致的抬抬眼皮。

“因為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淩不疑他自己更加知道,倘若沒有陛下沒有何家沒有其他種種牽絆,將他與樓垚一道放在食案上,你會挑哪個來下嘴。”

少商默然,片刻後又掙紮道:“這話也不儘然,其實我現在很喜歡淩大人的。”

程少宮打了個哈欠:“這話你應該去對他說,興許他就順下這口氣了。”

回到都城,其餘人各回各家——包括原本要申冤但此時重點已不在自己身上的萬鬆柏,淩不疑與少商分彆去見了帝後。皇帝此時正召了數位儒生詢問校集文稿之事,看養子神色凝重,便打算屏退殿內所有人,誰知淩不疑卻叫住了袁慎。

“恐怕這事還要袁侍中鼎力相助。”淩不疑道。

袁慎神色一凜,躬身稱喏。

此時皇帝早將黃聞拘禁起來,然而無論怎麼審問,黃聞都隻說是自己十分信任的一位師弟告訴他萬鬆柏的‘罪行’,而此時那位師弟已不知所蹤了。然而在皇帝心中,這件事還僅止於‘封疆大吏屢屢受刺,其下必有隱情’的層級,直至聽完了養子的細節陳述與步步推演,才知道銅牛縣一案後麵竟是難以想象的波譎雲詭,陣陣殺機。

“淩大人所言甚是,推演之處也絲絲合扣,然而……”袁慎忽然插嘴,“依舊沒有鐵證可以直接證明樓犇所為。倘若隻有眼前這些旁證,說樓犇隻是私下結識顏忠,卻與顏忠馬榮暗中串通之事毫無相關,也未嘗不可。”——樓犇行事利落,的確沒留下什麼直接的把柄。

淩不疑回稟:“袁侍中說的不錯,臣不敢擅專,唯恐冤屈了樓子唯,事到如今亦不曾對旁人吐露過一星半點。如今臣隻問陛下一句,是否要繼續查下去。”

袁慎默然,他心知淩不疑這話暗含之意是‘隻要查下去他就一定能找到證據,倘若皇帝想和稀泥,那麼這件事就到此為止’。

皇帝臉色鐵青,身姿猶如潑在雪白絹帛上的墨跡凝固了一般。他想起了顏忠那狷介固執卻熱切的麵龐,想起了樓太仆數十年來老實忠厚的模樣,更想到了皇後與太子——他們並沒有做錯什麼事,可卻注定會受到些牽連。

過了良久,皇帝沉聲道:“天理昭彰,公義自存。查下去,查它個水落石出!”

淩不疑躬身領命,然後定定的看向袁慎。袁慎心知躲無可躲,便也凝重相對。

……

從尚書台出來,淩不疑徑直去了長秋宮,卻發現少商人不在。皇後先是對著養子一番關切,然後才笑道:“少商那孩兒什麼也沒說,就是向我告了兩日假。也是,她出門好一陣了,家裡人也該擔憂了,就叫她在家裡歇息幾日吧,你彆跟獄卒似的整日凶巴巴的。”

“她真的什麼都沒同娘娘說?”淩不疑不敢置信,他知道女孩有多敬慕信任皇後的。

皇後想了想,道:“她隻說,就算有事,我與太子也不用憂心,有你在,總能將一切都料理的妥妥帖帖的。”

淩不疑臉上不顯,心中卻著實熨帖。他原本還以為女孩提前將事情向皇後太子抖露乾淨,心中擔憂泄密會導致事情生變,沒想她平素行事任性專斷,遇到大事卻這樣知輕重。

此後兩日,淩不疑與袁慎一道忙進忙出以敲定樓犇的罪行,兩人本就看不順眼對方,此番更是互不看臉,互不交流,隻說該說的,隻聽該聽的。

兩日後,崔祐大軍終於班師回朝。由於此次平叛之戰規模不大,贏的也算順利,外加皇帝此時心情複雜,是以並未舉行盛大的凱旋儀式,眾臣也不在意這些虛的,隻等著幾日後的論功行賞,各家子弟要在崔奶爸的分配下排排坐分果果啦。

——也在此時,淩不疑與袁慎終於找到了足以給樓犇定罪的鐵證。

淩不疑拜彆了氣的渾身發抖的皇帝,手持諭旨徑直殺向樓家而去,在旁一起回稟的袁慎也順手被點了副使,一同前往。

來到樓府,隻見府邸內外張燈結彩,賓客笑飲,歡聲笑語直傳到巷口,他二人這才知道樓家今日宴客。袁慎一怔,遲疑道:“要不你我半日後再來……”

淩不疑嘴角帶著譏諷:“難道半日後來拿人,你我就得罪樓家輕些了麼?要麼徹底置身事外,要麼就將事情做到底。”

袁慎麵色一沉,不再言語。

樓太仆聽聞皇帝派人前來,趕緊率領子弟前來迎接,見淩袁二人的陣勢立刻發覺恐怕不是皇帝來嘉獎。還是樓犇定力好,眼見大難臨頭,居然神色如常,還微笑著請淩袁二人往內堂敘話,好歹在眾賓客麵前給樓家留些臉麵。

往內堂走去的途中,樓犇之妻王延姬及幾個女眷急急忙忙趕來,淩不疑一眼瞥見王延姬身後一人,皺眉道:“這兩三日你都到哪裡去了?我沒空來找你,你倒跑這裡來了。”

少商無奈道:“今日樓府設宴,二少夫人請了我家阿母,哦,她這會兒更衣去了。”她又看未婚夫全身朱紅朝服的架勢,歎道,“這麼說來,你們還是拿到證據了麼?”

王延姬花容失色:“…什麼,什麼證據…少商,你,我們兩家可是……”

淩不疑不願在外麵夾纏,直截道:“你們也來罷。”

來到內堂,淩不疑當著眾人的麵,直截了當道:“想來子唯已知道我與袁侍中所為何來,你不如與家人交代一下,這就隨我去廷尉府罷。”

“廷,廷尉府?!”樓二夫人驚的身子都顫了,“這是怎麼說的?!子唯不是剛剛立下大功麼!這,這怎麼說的……”哪怕她從不理外事,也知道廷尉府不是飲酒吃飯的地方。

少商觸及王延姬激烈慌張的目光,苦笑道:“說實話,其中隱情我也不甚清楚。”然後朝袁慎奇道,“善見公子怎麼也來了?”

袁慎無力的長歎一聲,繼續閉嘴。

淩不疑冷冷道:“樓犇串通彭逆大將馬榮,誘騙銅牛縣令顏忠將家人與精銅托付,然後儘數屠戮之,再指使馬榮賺開銅牛縣城,最後假作說服馬榮開城投降——二人裡應外合,作下這一石三鳥之計!”

樓太仆大驚失色:“這是從何說起啊!這這怎麼會……”

樓大夫人繃著一張臉,盯向樓犇的目光既凶狠又鄙夷;樓二夫人已經撲倒在兒媳王延姬身上,抽抽搭搭的哭起來。

“我還是那句老話,”樓犇不慌不忙道,“你要定我的罪,總不能光憑推測臆斷吧,拿出證據來!”

淩不疑道:“我今日會登樓府大門,就是要償你所願。”

樓犇抽搐著麵皮:“在下洗耳恭聽。”

“你手腳利落,當初涉事的一乾人等幾乎全部滅了口,甚至連馬榮也……”

“哦,現在連馬榮都是我殺的了麼?”

“你本不想殺馬榮,不過眼看殺不了萬鬆柏,那就隻能殺馬榮了。”

樓犇冷冷一笑,不予置評。

淩不疑道:“我以為,若連區區一介小吏的婦人都知道留下些蛛絲馬跡以備不測,難道馬榮就會絲毫沒有防備。說到底,你們也隻不過是利益相交,談何傾心信任,何況目睹對你真正信至肺腑的顏忠闔家慘死,我不信馬榮會毫無觸動!於是我便去查馬榮的行蹤——發現他自賺開銅牛縣城後就再未回過家。先是鎮守縣城,然後被‘說服’投誠,其後便在崔侯帳下效力,倘若他要隱藏些什麼,那該藏在何處呢?”

少商腦中靈光一閃,脫口而出:“銅牛縣?!”

淩不疑看了女孩一眼:“不錯,就是銅牛縣。在那裡,馬榮不但駐守了近一個月,還鎮日走街串巷,美其名曰‘視察百姓疾苦’。”

袁慎聽的入了神,忍不住問:“最終你究竟是在哪裡找到‘那些東西’的。”

淩不疑道:“馬榮差不多走遍了整座縣城,若真一處處去翻找怕是十天半個月都不夠。不過馬榮不過一介武夫,沒那麼細的心思……”他笑了笑,看向樓犇,“銅牛縣其北有一座牛頭坊,坊間有一座酒肆,名喚‘牡牝’。”

少商還在掌心悄悄模擬這幾個字,樓太仆和袁慎等人立刻想明白了,目光齊齊射向樓犇——牛頭+牡牝=三牛。

樓犇開始撐不住鎮定的神色了。

淩不疑繼續道:“就在那間酒肆中,手下人發現其中一座雅間牆上有鑽鑿痕跡,挖開一看,正是一大捆書簡,裡頭有你這些日子以來寫給顏縣令的書函——從你們相識,相約會麵,煽動顏忠另行安置老母幼兒,甚至到約定時辰地點……一概皆有。我猜你是讓馬榮進城後銷毀這些寫給顏忠的書函,誰知他卻留了下來。”

少商想,大約淩不疑在追查李逢妻子時,估計也順手查了馬榮。

樓犇強自鎮定:“哦,真是我寫的麼,子晟不會是看錯了吧。”

淩不疑道:“那些書函並未具明姓名,隻在落款處描了一麵小小的菱花鏡。”

王延姬惶惑的看了丈夫一眼。

“不單如此,我曾在陛下的禦案前見過子唯呈上來的地方風土誌,筆跡與那些書函上的字並不一致。”淩不疑道。

樓犇的臉上恢複了幾分血色,笑道:“既無具名,筆跡又不一樣,何以見得那些書函就是我寫給顏縣令的?”

“正因如此,我便將這些書函隱而不宣。”淩不疑道,“然而我想起了袁侍中。陛下曾數次在我麵前誇過袁侍中擅長行墨,能寫多種書法字體——於是我想子唯與袁侍中不是師出同門的麼,倘若袁侍中有此才能,那麼子唯必然不遑多讓。”

“然而歐陽夫子早就雲遊四海去了,要找回他不知何年何月,再說歐陽夫子為人是出了名的落拓不羈,彆說弟子寫的東西,就是自己的手書也是隨寫隨丟,這可真是難煞我了……”

袁慎扯了扯嘴角:“無妨,這不是有在下麼。”

淩不疑衝他笑笑:“袁侍中雖年少,但素性沉穩,平日陛下賜下的一片竹簡一副絹帛都一一收好,井井有條。我想當年歐陽夫子離去時,是否也將書簡著作相托……”

袁慎皮笑肉不笑:“夫子沒托付,是我自己多事,將夫子到處遺落的書簡全都收了起來,曬乾後覆上油布妥善收藏。”

少商從這語氣中察覺到了深深的沉痛。

“我與袁侍中在袁府中翻找了數日,終於找到了你二十歲前寫給恩師與同窗的詩賦雜文,各種字體都有,其中就有與寫給顏忠書函中一般無二的字跡!陛下猶自不能相信,還找了數位書法大家品鑒,均道‘行書雖有老辣與稚嫩之彆,但確是同一人所書不假’。樓子唯,行家出手,定不會冤屈了你。事到如今,你還有何話好說?!”淩不疑一手搭在案幾上,淵渟嶽峙,氣勢逼人。

樓太仆顫顫的坐倒在地上,樓二夫人掩麵哀哀哭泣,樓大夫人卻上前一步,冷嘲熱諷道:“我還當你在外麵立下了大功,這兩日在家中耀武揚威的厲害,卻原來是做了這樣見不得人的勾當!我說侄兒,無才就無才,學著你堂兄安耽度日又有何不可,何必非要害人害己,如今你犯下大罪,彆是要牽連全家……”

少商聽不下去了,正要出言譏諷,卻見王延姬裙擺蹁躚,幾步走到樓大夫人跟前,劈頭就是一個響亮的耳光。眾人皆驚,樓大夫人被打倒在地,一手撐著地板,一手捂著臉,又驚又怒:“你你…你竟敢…?!”

王延姬拔下發間金笄,刷的一下紮在地板上,惡狠狠道:“你再敢多說一句,我就要你血濺五步!”

樓大夫人被這目光嚇住了。眾人順目看去,隻見那支金笄正紮在樓大夫人指縫之間,再差一點就要紮進樓大夫人的手掌了。

樓太仆起身頓足道:“你給我閉嘴,不許再說話。”

王延姬怔怔的看向丈夫:“這…都是真的麼…?”

樓犇慘然一笑:“沒錯,都是真的。”

王延姬落下淚來:“你為何要做這樣的事!難道非此不能立下功業麼!”

“為了父親的委屈,為了你我的將來,為了我自己的抱負……”樓犇道,“到了這個地步,我已無顏見你。以後你就回家去吧,你年紀還輕,改嫁亦不遲。”

王延姬嘶啞道:“你現在說這樣的話,是要我的命麼?!不過你放心,我自然會改嫁,我絕不會為了你耽誤自己一生!”

樓犇朝妻子笑笑,轉過頭來:“子晟可知,人人都盼著生在太平盛世,獨我平生最恨沒早生幾十年。”

淩不疑道:“當年戾帝暴政,群雄並起,將星雲集,子唯你若能得逢當時,定可顛倒乾坤,指點江山,做出一番事業來。”

樓犇拱拱手,笑道:“子晟說的好,我在這裡先謝過子晟知己之情。”

淩不疑道:“我心知子唯的抱負。不過,循序漸進,累積官秩,逐漸成為國之棟梁,也未嘗不是一條通途大道。”

少商本來想說她家三叔父就是從縣丞做起,到了今年才升任縣令,不也蠻好的麼。

樓犇自負一笑:“我生就這幅氣性,沒法子屈居人下。叫我從裨官小吏做起,將雄心壯誌都消磨在言不由衷的恭維中,消磨在不痛不癢的周旋中,我寧可一生不踏入朝堂。”

少商:三叔父地下室中槍,原來縣丞也算裨官小吏。

“所以你就屠戮顏忠滿門,以此作為晉升仕途的踏腳磚!”淩不疑語氣逐漸嚴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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