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2 / 2)

岑安知似是有所知,頗有深意的看了眼少商,然後領她往裡走去。

今日君臣會麵的地點並沒有選在正殿,而是在平日皇帝召老兄弟飲酒敘舊的偏殿,少商跟在岑安知身後,還未踏進偏殿就聽見裡麵吵吵鬨鬨。

一個粗豪的聲音道:“……當初陛下心慈饒了他們,他們不但不思感恩,還心有怨懟,暗中伺機報複!依臣看來,就該斬草除根!”

然後裡麵響起一陣讚成的呼喝,都是‘沒錯,正該如此’,‘大恩成仇,就該殺光了才是才是’雲雲。

這時一個斯斯文文的聲音響起:“諸位稍安勿躁,所謂此一時彼一時,當初陛下饒過乾安餘部自有其用意。可是如今過去這麼多年了,怕是人心有變啊……”

少商暗叫這人厲害,明著看似乎是在幫皇帝,其實也在施壓。

她聽裡麵爭辯的厲害,有心退縮,誰知岑安知卻似乎胸有成竹,讓小黃門高聲傳報後大步踏進偏殿,少商隻好苦著臉跟上。

今日在場人多,少商下跪叩頭舉臂稽首,將一整套禮節行的完整妥帖,皇帝在上麵看了,輕扯了下嘴角。然後少商又向眾臣行禮:“妾程氏,拜見諸位大人。”

眾臣看在皇帝的麵上,也紛紛抬了抬手臂,以示回禮。

短短抬眼間,少商已看清了殿內諸人——

虞侯和吳大將軍是肯定在的,他們前者後麵坐了三四個文臣,後者身旁簇擁了四五名武將;大越侯與中越侯也在,他們周圍是些未著官袍的勳貴老臣。

比較稀奇的是三皇子居然也在,十分特立獨行的坐在皇帝下首的位置。

“……皇後身體如何?”皇帝問。

這話一問出來,殿內眾臣就互相以目示意——雖說今日是非正式場合,但畢竟正在討論國家大事。這種情形下,皇帝忽然召見一個外臣之女詢問皇後的病情,是十分不妥當的。

少商忽然明白了:皇帝要的就是這份不妥當。

她定了定神,恭敬的回話:“回稟陛下,娘娘從前日起咳疾加重,今早倒不可咳了,可鬱結不化,氣虛體寒,昏睡不止,一時難以痊愈。”

皇帝冷聲道:“王淳是皇後的親族,出了勾結逆賊這樣的大事,皇後是該病一病了!”

——說的皇後就跟裝病似的,這老頭子壞的很!少商腹誹。

“父皇。”三皇子忽開口,“王淳娶了文修君,因而是皇後娘娘的戚族,而非親族。”

皇帝沒好氣的罵道:“你給朕閉嘴!”然後回頭對少商道,“聽說昨日你與王淳之女吵了一架,朕看你是越來越有出息了,居然在長秋宮門外吵架!”

少商暗叫‘來了’,皇帝臭老伯果然不肯放過她!

“回稟陛下。”她恭敬的低下頭,“妾並非有意無禮,而是那王娘子口口聲聲車騎將軍是冤枉的,說其父絕無可能私通逆賊!她還說……”

那個粗豪的聲音再度起來,原來是吳大將軍身後一名虯須魁梧的武將。隻聽他道:“她是王淳的女兒,自然要說是冤枉的,這種話不值一提……”

吳大將軍沉聲道:“陛下讓程娘子說話,你插什麼嘴,退下!”

那虯須武將隻好忿忿閉嘴。

皇帝朝少商頷首:“繼續說。”

少商道:“王娘子說,王將軍為人庸碌,隻要有醇酒美人便心滿意足,去謀逆造反……王將軍哪會那麼有‘誌氣’啊!”

她抬起頭,可憐兮兮道:“陛下,妾亦覺得王淳將軍沒那麼大的膽子,是不是弄錯了啊,皇後娘娘都擔憂的病倒了…您看…”

“無知女子!”虞侯身旁的一名文臣怫然大怒,“朝廷大事你一介婦人知道什麼!居然敢在這裡大放厥詞,當論重罪!”

這時忽然殿外的小黃門高聲傳報——“衛將軍淩不疑到!”

皇帝微不可查的揚了揚眉:“宣。”

淩不疑進殿行禮,起身後端坐,然後朝剛才訓斥少商的那位文臣道:“李功曹好威風,聽吾婦說話莫非辱沒了您。如此看來,在下以後可不敢與大人您張嘴了。”

李功曹憤然道:“今日禦前論政,有這小女子什麼事,她居然……”

“李功曹是眼歪了還是心歪了。”淩不疑打斷他的話,順便不滿的看了皇帝一眼。

“吾婦難道是自己闖進殿來指手畫腳的,難道是自作主張插嘴的。明明是陛下召見,陛下詢問,吾婦據實稟告。李功曹應當請奏陛下,要麼驅逐吾婦出殿,要麼讓勸諫陛下不要詢問她,你衝一個十餘歲的小女娘耍威風,也當不得什麼好漢!”淩不疑長眉微挑,聲音中透著一絲少商從未見過的陰鬱。

那李功曹沒再說話,隻餘麵上憤慨。

“陛下,您是否還要吾婦回稟。若是不用,不如讓她回去。”淩不疑恭敬的上奏。

皇帝咳了兩聲,掩飾的撫著長須:“程氏,你接著說。”

少商肚裡已將皇帝罵了一百零八回了,臉上卻裝的愈發惶恐:“回稟陛下,妾聽聞過世的乾安老王爺膝下有十五子二十一女,文修君僅是第八女,既非最長最幼,亦非最受寵愛,是以老王爺和府中諸公子對王淳將軍也並不看重。”

“程娘子怎麼這麼清楚這些舊事?”虞侯忽然道。

少商有些不好意思:“那,那王姈曾非議家父是草澤務農出身的鄉野村夫,妾氣不過,便問清了王將軍的過往,以備日後再見姈娘子,相罵時不會落了下風……”

虞侯嗬嗬一笑:“你們這些小女娘啊,記仇的緊!”

殿內眾人紛紛輕笑起來,氣氛為之一鬆。

“小娘子這話不假。”大越侯笑道:“乾安老王爺在世時,王淳從未受過重用,兵馬糧草乃至修造課稅都沒他的事,素日有大事商議,也不叫王淳與會。”

他身後的一名勳貴補上:“不過也是因禍得福了,後來乾安老東……咳,老王爺欲行不軌時也沒他什麼事,反倒不曾受牽連。”

少商趕緊:“妾聽說如今的乾安王是老王爺的第十四子,當年還欺侮過王將軍呢。”

吳大將軍道:“沒錯。如今的乾安王是老王爺寵姬所出,自小就驕矜跋扈,當年對我等沒客氣多少。”

那虯須武將小心的湊上來:“大將軍,那年他還沒馬腿長呢,就想強奪你的愛馬,被你一拳頭嚇了回去!”

然後殿內眾臣,七嘴八舌的說起乾安王府的舊事,多是老王爺誌高才疏,諸位公子驕橫凶暴,總之都不是好東西——其中王淳反而聲名不顯,除了出身還算不錯,其餘實在平庸。

“既然如此,那王淳將軍乾嘛要去勾結乾安王啊!”少商趕緊道,“諸位大人明鑒,王淳將軍在陛下手底下多舒服啊,陛下對他寬容不說,還有官秩權位,難道他好日子過膩了,讓乾安王府光複往日榮耀,然後再被小王爺接著欺負不成!”

一位斯文的儒生緩緩道:“小娘子此言差矣。興許王淳隻是對乾安王虛以委蛇,待日後大權在握了除掉他便是。有那些信箋為證,臣以為王淳勾結乾安王隻是餌,真意是謀反弑君。”

少商立刻辨認出這是最初那個聲音斯文卻用意厲害的人,貌似姓韓。

然後她故作驚異道:“可,可是王淳將軍已經五六年沒法親筆寫字了啊。”

殿內一靜,她複道:“妾曾聽說,五六年前王將軍手上受了重傷,自那以後他再未寫過隻言片語,一應書函都是書吏代筆——這個陛下也知道啊。”

眾臣趕緊去看皇帝,隻見皇帝緩緩的點了點頭:“受傷隻是借口,王淳飲酒過多,手抖的不能用筆了。眾卿,是以朕適才說,此案疑處甚多,需詳加審訊。”

淩不疑側頭向少商示意,少商明白自己今日的戲份完結,不過可恨皇老伯不發話她就不能自行退場,隻好向側邊挪了挪,讓自己完全被淩不疑的身形遮住。

中越侯皺眉:“可那些信箋中的印鑒與暗記都與車騎將軍府對的上啊。”

皇帝略加沉思:“子晟,你來說。”

淩不疑淡淡道:“臣之前與紀遵大人議論過,這件事從頭到尾都透著古怪,不是怪在王淳身上,也不是怪在乾安王府,而是怪在彭真身上!”

“這話怎麼說?”虞侯好奇道。

淩不疑道:“蓋因那些信箋中所謀之事,一件都不可能成真。首先,信中說要引陛下禦駕親征——陛下並非好戰之君,深知運籌帷幄的要緊,已多少年沒有禦駕親征了。壽春蕞爾小地,居然想讓陛下禦駕親征,愚蠢的都像個笑話了。”

皇帝微笑著點頭,眾臣開始竊竊私語。

“其二,信中說要在征戰時謀害陛下。這更是可笑之至,陛下身旁心腹環繞,羽林,虎賁,衛軍,三方拱衛。彆說如今兵強馬壯,便是當年最艱難時,以陛下的身手都難有人能靠近三步以內。真不知誰敢輕言謀害陛下,簡直癡人說夢!”

殿內眾臣哈哈笑了起來,俱言的確如此。

淩不疑繼續道:“最後一處。倘若俱如信中所言,陛下崩於征伐彭真之時,太子登基……”

“大膽!”吳大將軍大喝一聲。

皇帝擺手:“無妨,子晟繼續說。”

淩不疑環視眾人一圈:“倘若逆賊真的得逞,那麼太子繼位後頭一件要做的事就是為君父雪仇,族誅彭真——如此說來,彭真更是難逃一死,何談‘王彭兩家共享富貴’?!”

這下連適才那個虯須武將都入了神,喃喃道:“這事不對啊……!”

“的確不對。”淩不疑道,“臣已問過彭真,他也覺得信中這些話難以成真,不過還是將這些信藏了起來。”

虞侯沉聲道:“此案果然疑點甚多,應當詳查!”

此時已經無人對乾安一係喊打喊殺了,皇帝滿意的笑笑,扭頭間看見老神在在的三皇子,道:“老三,你怎麼不說話。”

三皇子道:“父皇讓兒臣閉嘴的。”

皇帝無語。

“那好,兒臣說兩句。”三皇子道,“今日,原本父皇要從幾位講經博士中挑一位給兒臣,誰知眾位大人浩浩蕩蕩的衝進尚書台,我還當是什麼大事,原來不過區區小案……”

那虯須武將嘀咕道:“事關謀逆大案,怎能說是區區……”

“這事不過兩解。”三皇子理都不理他,自顧自的說下去,“要麼王淳是冤枉的,那麼找出誰假造信箋就成了;要麼王淳的確勾結彭逆與乾安王——然彭真已是階下之囚,乾安王不過是掌中之雀。一群無能之輩,能翻出什麼花樣來!我實在不明白,諸位大人這樣興師動眾的……天塌了麼,敵軍打到城下了?真是叫人難以置信。”

有一位勳貴不肯罷休道:“可是太子殿下意欲……”

淩不疑道:“要牽扯儲君,好歹要有一封太子殿下的信函,一枚東宮的印鑒,如今一切俱是虛無,連王淳的罪都還不能定,大人就不必這麼著急的攀扯了吧。”

殿內彌漫著一股詭異的氣氛,大越侯與中越侯無奈的互看一眼,虞侯笑眯眯的搖著便麵,吳大將軍悠悠然的將麵前的酒水喝完。

李功曹麵色陰沉:“敢問三皇子,倘若真查出乾安王爺與此事有涉,該當如何?”

那虯須武將也直起身子:“沒錯,難道還要放過他們!”

“謀朝篡位,犯上作亂,依法處置了便是,難道還留著逆賊過上巳節不成。”三皇子連眉頭都沒多動一下。

李功曹與虯須武將滿意的坐回去。

少商看明白了,今日來找皇老伯的大致有三撥人。

第一,以李功曹和虯須武將為代表的‘借機乾掉乾安一係’派,他們多與乾安王府有血仇,而且看起來人數最多,文臣武將勳貴都有。

第二,虞侯,吳大將軍,還有兩位越侯,是被底下人拱過來的——人家家族附庸你,做你家小弟,你也要幫人家出頭啊。何況他們都有些隱秘的小心思。

而少商最無法理解反而是那位斯文的韓大人,看起來官秩不低,但她至今不知其用意。

“行了,既然不是什麼大事……”皇帝視線一巡,“老三,你就和子晟一道去審審王淳,問清楚內情來報。”

三皇子不甚情緣的應了一聲,淩不疑躬身稱喏。

少商十分興味的看著皇帝,發現從她進來到現在事情解決群臣安撫,皇老伯連略略斜靠扶手的坐姿都沒變過。語氣始終沉穩,眼神一直溫和,整個人如同佛龕上的神像一般,不驚不怒,適宜閒散,難以捉摸。

他其實什麼都沒說,也未和任何臣子爭論,隻是讓眾人自行辯駁,然後一切就都解決了——少商有些佩服皇老伯,龍椅果然不是普通人能坐的,太子若能學到幾分就好了。

皇帝吩咐完親子和養子,轉頭看見女孩似乎在眼巴巴的看著自己,他心念一動,又道:“若是皇後想派人一同前往,你們也帶上就是。”

少商呆呆的抬起頭,這是在說…她…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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