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1 / 2)

少商覺得自己仿佛被放進了一個巨大沉重的石磨,隨著立軸和磨盤旋轉,上下磨齒哢啦哢啦的咬合碾動,猶如巨獸口中的森森利齒嚼碎了她的骨骼;又覺得似乎置身火炭坑內,被串了簽子反複炙烤她的筋肉皮膚。就這樣,好像在無邊的地獄中翻滾掙紮許久,久到仿佛沒有儘頭,她才將將醒了過來。

外麵依舊漆黑一片,是還在同一夜,還是她睡了整整一個白天然後又入夜了?

在遲鈍的視覺感知中,她看見阿苧哭著叫婢女們來給自己裹傷更衣,喂水送藥;然後聽覺漸漸恢複,她又聽見外麵的激烈爭吵,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熟悉的陌生的……許許多多的聲音,提燈與火把的亮光斑駁晃動,其中還夾雜著金戈交擊之聲。

少商忽的瑟縮了一下,她害怕這個聲音。

昨夜的一幕幕猶如走馬燈閃過腦海,奔馬,金戟,山坡上的月光,數百將士雷鳴般的呼喊聲,風掠起他身上深紅如血的錦袍,暗金色的狴犴繡紋仿佛活了起來——他迎著寒風一往無前,矯健而決絕,再未回頭。

手指上有毛絨絨的觸感,她低頭一看,正是他裹在自己身上的裘皮大氅,寬大厚重密實,一半鋪在榻上,一半落在地板上。

阿苧見狀,立刻要將那件大氅拖起來抱走,卻不妨女孩的手指猶如鐵絲嵌進去般牢牢抓著皮裘,她又不敢硬拽,因為女孩的手指傷痕累累,十根中倒有八根纏著紗布。

外麵響起蕭夫人高亢的尖叫:“……三殿下請自重,您雖出身貴重,但裡麵是小女內寢,你怎麼可以闖進去!”隨後是程老爹渾厚的吼叫,也是差不多的意思。

三皇子應該是帶了全副武裝府兵過來,卻沒有相應的旨意,是以程始夫婦才會抗拒至今。

兩邊又爭執了幾句,三皇子似是急了,隨著一陣激烈的金戈撞擊之聲,沉重的皮革靴踏上門廊,精致的隔扇木門被巨大的力氣猛烈撞開——寒夜的冷風肆無忌憚的灌進來,呼啦啦的衝散居室內的藥味和血腥氣。

三皇子一身利落的武將裝束,滿麵風塵,發絲淩亂,金冠歪斜,筆直的長靴上滿是泥濘,似乎趕了許多路——他此時站在內寢當中,正恨恨的瞪著坐在榻邊的垂發少女,左右簇擁著的四名侍衛俱是刀劍出鞘,一身凶悍之氣。

屋裡的婢女們都被嚇的四散驚逃,或躲到屏風後麵,或縮在屋角,阿苧撐著發顫的身體擋在榻前。滿屋裡,隻有少商一動不動的坐在榻邊,蓮房和桑菓蜷在她腳下。

“……他死了麼?”少商仰頭看他,同時聽見自己嘶啞乾澀的聲音。

三皇子上前一步,雙目怒火錚錚:“你還有臉問!虧他待你一片癡心,你竟毫無情義的去告他,你這個涼薄自私的賤人!”

少商微微側頭:“那座山坡我以前去踏過青,下麵的山崖並不高,而且崖壁上生了許多歪脖子鬆樹。上回小月山那樣光禿禿的崖壁,他都能帶著我安然無恙的著地,這次……”她緩緩的搖頭,“也難說,他受了傷,身手未必如往常利落。”

三皇子氣的胸口翻湧,恨不能一把掐死了這狡猾薄情的女孩。

少商再次抬起頭,語氣疲憊:“三殿下今日闖進程府,想來不光是為著責罵我。殿下不如先撿要緊的說……他還活著麼?”

三皇子深吸一口氣:“還活著。陳安國叫虎賁軍懸繩下去查看過,他如今落在崖底一個狹窄的洞穴裡,無法動彈。”

少商聽出話中的意思,問道:“為什麼不把他拉上來,好好醫治呢。”

三皇子無法忍耐的怒吼出聲:“因為洞穴崎嶇,滾進去容易出來難,而且他傷勢沉重,不能直接縛繩拉扯,必須派下大批人手將洞穴鑿開,才能慢慢抬上來!可是他昨夜犯下滔天大罪,弑父,弄兵,矯詔……差點驚的東西兩座屯有重兵的大營都亂了!如今朝野震動,今日一早十八位重臣聯名彈劾,要治他死罪!”

少商怔怔的看著三皇子:“是以,他現在還在崖底,沒人敢抬他上來,對嗎?”

三皇子怒不可遏,上前數步捉住女孩的上臂,一把提了起來,痛罵道:“都是你這賤人!若非你告發,他怎會落得這個下場!”

少商麵色蒼白,她的手臂被捏的劇痛,但語氣如常:“那三殿下希望他有什麼下場。亡命天涯,隱姓埋名?還是事成之後,飲劍自刎?”

三皇子一噎。

“從我知道淩益要在城外彆院裡做壽,我就知道他要做什麼了。弑殺生父,私調軍隊,昨夜的事情是無法善了的,縱然他得償所願,結局又會如何呢。”

少商迎著三皇子的目光,背部的傷處開始作痛。

“要麼逃走,要麼留下。”她緩緩道,“可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能逃去哪兒呢?難道叛入蜀中,還是到漠北投靠狄人?抑或是在山野市井之中隱姓埋名,日日期盼陛下百年之後,殿下成就了大事,他好再出來?”

女孩的目光蒼涼而透徹,三皇子竟無法對視。

“殿下比我更清楚他的為人,他不會願意的——在躲藏和隱瞞中苟且偷生。他寧肯死了,也不會願意的。”

三皇子鬆開手掌,將女孩放回榻邊,走開兩步。

“那麼就是留下。要麼束手就擒,要麼一死了之。”少商撫著被捏痛的手臂,“他不會當著我的麵自戕的。”

三皇子倏然回過頭,譏諷道:“你倒是料事如神,什麼都知道!”

少商抬頭回視:“我知道,因為他舍不得我受驚嚇。”

三皇子忿忿的扭頭不語。

“既然要被下獄論罪,那麼有些事他做的越少越好。”

少商有些氣竭,不免喘起氣來,“我特意叫了虎賁軍的陳將軍去通報陛下,心想他與我們素來交好,總會留三分情麵。誰知……那位青甲將軍是誰?”

“那人與陳安國齊名,三年前以為父皇會將羽林交給他,誰知父皇給了子晟!這你不用管了,日後我會收拾他!”三皇子怒而捏拳,又回頭瞪視少女,“你彆說的頭頭是道,若是他死了,就都是你害的!”

少商低聲道:“若他死了,我抵命就是。殿下能滿意麼?”

三皇子不說話,繼續瞪她。

少商道:“其實說都是我害的,並不確然。三殿下今夜這樣心急如焚,怕是也有歉疚之意吧——其實我有三句話昨夜就想問殿下了。”

三皇子雙手負背,神情冰冷:“哪三句話。”

“第一,冬柏陵園的池水冷麼。第二,雁回塔的風景好麼。第三,你們這麼多年,裝的累不累?”

三皇子臉色一變:“你都知道了?”

少商扶著阿苧的手,像一名七老八十的老嫗般艱難站起:“這些話不妨路上說——其實三殿下不來,我也是要進宮的。現在請先容妾身更衣梳洗,殿下不如也在舍下收拾一下,過會兒麵聖,衣著不整未免不敬……”

三皇子盯了她半晌,一字一句道:“你若能好好替他辯駁,孤便什麼也不與你計較了!你若敢有半分狡詐推脫行徑,孤將來必取你性命!”

……

寒冷空曠的深夜街道上,一行軍甲衛士靜默無聲的騎行,青石板上發出鈍鈍的蹄踏聲,被簇擁在當中的一輛馬車周圍空出一圈,隻餘一人騎馬跟在旁邊——少商裹著絨絨的皮裘,敞著車窗與外麵的三皇子說話。

“他曾隨口說過,太子從冰冷徹骨的水中救起他,至此心存感激。我總覺得這話哪裡不對——塗高山有一半都有溫泉,哪怕隆冬時分池水依舊溫暖。再說陛下駐蹕之處,難道會特意挑沒有溫泉的地方麼?那麼他那句話從何而來。”

“反倒是殿下風寒高燒那年的初春,冬柏陵園的池水依舊浮冰難化吧。子晟大人今年二十一歲,五六歲時和霍夫人一道失散,在外麵逃亡兩年,回來後沒幾個月霍夫人就瘋癲成病,他被陛下接入宮中——剛好是十三年前,他八歲上下的事。殿下,其實救他的是您吧?”

三皇子沉默許久,低聲道:“你說的沒錯。那年子晟剛進宮,孤僻不合群,也不知怎的跑到無人的水池邊,不慎滑了下去,還好他緊緊抓住了岸邊幾根枯草。我是自小的孤僻不合群,正在那裡躲清靜,發覺此時,便過去將他拉了上去。”

“所以殿下半個身子的衣裳都濕了,回去就風寒高燒。”少商點點頭,“從那時起你們就暗中來往,如此說來,殿下年幼時就有宏圖大誌了?”

三皇子陰陰的橫了少商一眼:“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皇後與母妃井水不犯河水,兩邊的皇子公主也談不上親近,而子晟又養在長秋宮,我與他不願招人側目,便沒有聲張這事。”

“那太子從水中救人是假的咯?”少商皺起眉頭。

三皇子道:“當時子晟剛學會鳧水不久,看塗高山池水溫暖,就在水中練習屏氣,誰知太子以為他溺水了,不由分說將他‘救’上來。父皇知道後很高興,臣民間也傳為佳話,紛紛誇太子看似文弱,實則有膽氣。子晟倒不好辯駁了,便將錯就錯。”

少商暗暗歎息。許多誤會,隻是看起來美麗。

“雁回塔之事你怎麼看破的。”三皇子不依不饒。

“殿下不如先告訴妾身,你們何時開始打算廢儲。”少商伸出指尖,探著幽幽夜風。

三皇子沉吟片刻,乾脆的承認了:“起初也談不上廢儲……約摸是太子成婚後兩三年吧,我和子晟才十來歲,隻是不滿太子妃的娘家在都城裡胡作非為。太子先是毫無所知,後來我們暗中安排苦主告到太子跟前,誰知孫家人狡詐巧言,哭哭啼啼,要死要活,還倒打一耙說人家誣告——子晟氣急了,親自到太子跟前挑破孫家人的罪行……”

“嘖嘖嘖。”少商連連搖頭,“那時太子妃的名聲還好的很,人人都誇‘賢淑得體,蕙質蘭心’,太子恐怕不好辦哪。”

三皇子挑了車裡的女孩一眼:“沒錯。哪怕罪行清楚之後,太子礙於太子妃的哭訴與求情,依舊遲疑無為——太子妃也算是下血本了,據說沒了腹中胎兒。最後還是父皇出手,才將太子妃的那一大幫父兄親族都趕回原籍去。”

這時車隊已臨近南宮城門,高高的城門穹頂在頭頂上平平移過,圓月皎潔,夜色深藍,兩邊的箭樓高聳屹立,尖尖的樓頂仿佛快探到月亮一般。

“蒼生無辜,百姓堪憐,他們一輩子隻盼著風調雨順,吏治清明,方能得闔家安樂,衣食飽暖。哪天要是旱了,澇了,鬨蝗蟲了,官府貪婪暴虐了,立時便是家破人亡。孫家隻是尋常地方望族,哪裡見過都城的氣派,一時得意忘形,不知檢點。從父皇封賞太子妻族到被驅逐出都城,不過短短兩年多點,就有幾十戶人家田地被占,上百人被圈為奴仆……我記得有個小女娘,歲數與你差不多,卻被太子妃的親弟搶入府中。屍首被丟出來時,皮肉沒一塊好的。”三皇子眼眸漆黑,饒是事隔多年,依舊難掩怒氣。

少商皺起眉頭:“王淳就算了,難道少傅樓經也這麼乾看著麼?”

三皇子露出譏諷的笑意:“前朝初年,群臣推舉文皇帝登基,很大的一個緣由就是文皇帝的母族妻族皆貧弱無力。朝臣就算了,東宮諸臣說不得還盼著孫家被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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