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1 / 2)

霍不疑赴邊後的第五日,廢後事宜提上日程。

朝堂上呈現出一種詭異的寧靜,所有重臣都對此事閉口不言,隻有論經台中的幾位經師替皇後說了兩句‘賢淑溫厚,並無過錯’雲雲,不過反對宣氏母子的家係中也不乏會讀書的子弟。那些經師往往會招來一頓冷笑,外加更加激烈的反駁理由。

有回程詠來看病榻上的幼妹,少商忍不住問:“難道就沒有為皇後奮死諫言的臣子麼?”

程詠道:“我等先是陛下的臣子,其次皇後。若是為了皇後而違逆陛下,豈是為臣之道?”

“無故廢後,於理不和啊。”

“有理由啊,詔書上說了皇後嫉妒嘛。”

看幼妹黯然的樣子,程詠輕聲道:“為了布軍,為了稅收,為了任何一項朝政,群臣都有可能一爭,可是為了一位沒見過幾回的娘娘,他們不會的。嫋嫋,為兄告訴你,除非是像呂後一般同甘共苦過的,或是如霍平君一樣根係一處的,臣子們為廢不廢後而與君王爭執,多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總之,絕不會是為了皇後本人。”

少商不再言語。

養病的日子平靜而無趣,桑氏並不與少商談論前塵往事,隻是拉她下棋品曲,時不時說說程止任上的趣事。蕭夫人想讓桑氏多勸勸女兒,桑氏卻說:“嫋嫋心裡什麼都明白,可是人心匪石,哪能說轉就轉。姒婦彆急,讓嫋嫋緩一緩,過上兩年就什麼都看開了。”

不過在起程回去的前一夜,桑氏特意將少商扶到廊下:“你比我好多了,我少年時天下大亂,兵禍四起。昨日笑談飲酒的小姊妹,幾日後就聽聞滿門遭了匪賊;上個月還相約賞花的手帕交,這個月就奔逃不知去向……我知道你心中有怨氣,可你走出去看看。看看這星空,這天地,人世間有那麼多不容易的事,你我已是有幸之人了。”

少商撐在廊柱上,看著滿庭芬芳的鬱鬱蔥蔥,呼吸著生機盎然的春日氣息,心中已有了決斷,此後每日進益鍛煉。

因為廢後之事朝廷裡一通忙亂,袁慎再沒功夫一天來四回了,不過來還是每日來的;不知為何,袁慎這回格外沉默,常是隔著屏風與少商對坐半晌,然後安靜的回去了。

桑氏離去的第三日,廢後詔書與立新後的詔書前後日頒下,毫不出少商意料的,皇帝禁止群臣慶賀迎立新後,同時,也對廢後的安置異常榮寵。

首先,加封其餘皇子皆為王爵,其中二皇子為淮安王,然後改立廢後為淮安王太後,遷居北宮東北方的永安宮居住,繼續享皇後封邑,並且為了叫淮安王太後用度寬舒,還多給二皇子的封地劃了一個郡,以奉養太後。

與此同時,皇帝大肆封賞宣氏一族。宣太後的弟弟宣侯本無軍功,但皇帝頂著眾臣的反對將他從關內侯破格提拔為列侯,加大封國;宣太後的從兄與從弟俱奉爵位,拔擢至一等官秩;甚至連宣太後的那位叔父,因為兒子早死,皇帝特意將他的女婿恩澤封侯。

一時之間,宣氏滿門烈火烹油。

少商能行動自如的第二日就派人去三皇子府送了封信函,還未雨綢繆的給信使裝了一口袋錢預備塞門房的,誰知三皇子禦下甚嚴,信使將錢袋滿滿當當的帶了回來。

少商歎口氣,頭一回覺得換個太子也不錯。

本來她以為至少要次日出發的,誰知一個時辰後三皇子的馬車就出現在了程府門口,險些把老管事嚇出一個趔趄。他暗想,自家女公子的追求者實在應接不暇,簡直此起彼伏波浪滾滾啊,他老人家有些吃不大消。

蕭夫人聞訊趕來,發急的追問:“三殿下來做什麼,你要去哪裡!你還沒好全呢!”

“阿母的臉色怎麼還這麼難看,彆是我好了,阿母倒病了。”

少商驚異的望著蕭夫人,哪怕在粗糲軍營中都瑩潤豐健的中年美婦此時竟然蠟黃憔悴,“青姨母,您多給阿母補補,藥補不如食補,什麼牛骨粥豬蹄湯,還有乳鴿黑魚……”

青蓯扶著蕭夫人低頭苦笑,蕭夫人跺腳道:“你好好回話!”

少商一麵讓阿苧為自己整理衣裳,一麵微笑道:“阿母彆著急,我要進宮一趟。可是娘娘被廢了,我的那些令牌就都不管用了,是以請三殿下領我去見娘娘。”

蕭夫人焦急道:“我聽說永安宮宮門緊閉,淮安王太後誰也不見,你怎麼進去啊!再說了,你為何不找太子領你進宮?”

“太子?”少商笑道,“他能進的去哪裡啊。”她在妝台上一通摸索,還是安靜的跪坐在一旁的程姎將耳墜遞到她手中。

少商將兩隻白玉耳墜戴好,衝銅鏡晃了晃:“那回我和霍不疑吵架,躲進一間宮室裡發脾氣,太子本來想做和事佬,可是聽我在裡麵砸了一個花杓,就駐足不敢進去了——哼哼,想進永安宮,還就得三皇子。”

整頓停當,少商向蕭夫人躬身拜彆,臨踏下門廊那刻,她忽然頓足,轉回身體後緩緩道:“阿母不用擔心我,我到哪裡都能活得下去。可您若不把身體養好了,阿父一定饒不了我。”

然後她的視線定在蕭夫人後方的程姎身上,好聲好氣道,“青姨母要照看阿母,家裡這一大拉子瑣碎,都要煩勞你了。”

程姎呆呆的應了一聲。

春日的旭陽總是令人眼花繚亂的,柔暖光線下的女孩有種不真實感,仿佛脆弱的櫻草,風一吹就不見了。看著她穿好翹頭履,正要走出庭院,蕭夫人忽然顫顫的喊出口:“嫋嫋!”

少商回頭笑了下:“我去去就來。”

‘去去就來’?!蕭夫人一陣眩暈,這是她第三次聽見這句話了。

恍惚間,她仿佛看見十年前奔赴前線的那一日,稚弱幼小的女童被傅母抱在懷中,哭著小臉通紅,一聲聲撕心裂肺的哭喊著‘阿母彆走,阿父彆走’……程始心有不忍,頻頻回頭,甚至想衝回去將女兒一把抱走算了,反正程母葛氏也追不上——可是自己冷靜的製止了丈夫,大軍開拔在即,不可旁生枝節。

蕭夫人忽然掙紮起來,失態的大聲叫喊:“彆讓她走,來人呐,不許叫她走…攔住她,快來人攔住她啊…!”她覺得自己要失去女兒了,要永遠的失去她了。不過,也許她十年前就已經失去她了,隻是如今才發覺而已。

十年間她為何要那麼冷靜理智,為何要堅定的維持自己的好名聲!她應該像凶悍的母獅子一樣,狠狠撕咬開那些搶走她孩子之人的咽喉;或者應該像村口的潑婦一般,拖著葛氏的頭發繞府走一圈,誰敢說個不字她就打的那人不剩一顆牙齒!

——她不是沒有辦法帶走女兒,隻是顧忌太多,而此時,說什麼都遲了。

蕭夫人劇烈喘息,氣血翻湧間,忽覺喉頭一甜,嘴邊溢出一股腥熱,然後倒了下去。

……

少商戴著厚厚的帷帽坐在軺車中,三皇帝騎行在旁,他忽開口道:“你家管事為何看我的目光那般驚奇?”

少商將簾幕拉緊些,以免讓街上人認出自己:“鄉野人家沒見過世麵,殿下不必介懷。”

三皇子冷笑一聲:“以前子晟去你家也這樣嗎……”

話一出口,他就知道自己失言了,其實他心中很覺得奇怪——大難過後,這兩人難道不應該是苦儘甘來相守相伴麼,何以鬨到這個地步。

少商一手扶著車欄,靜靜道:“霍大人雖位高權重,但一直待人溫文有禮,哪怕是對奴仆都和善周到,與三殿下的形容大不相同……對了,淮安王太後是不是病了?”

三皇子嘴角一歪:“接了廢後詔書後,她什麼也沒收拾,隻帶幾個宮婢就進了永安宮,飲食漸少,病了也不肯見侍醫。於是我母後非但不敢辦奉後慶典,連長秋宮都不敢住進去。”

少商點點頭:“我猜也是這樣。”

三皇子不無嘲弄:“母後悶悶不樂,父皇就一個勁的封賞宣氏一族。淮安王太後再這樣病下去,說不得父皇要把整座國庫搬給姓宣的了。哼哼,父皇也太仁厚了,真像高祖皇帝或武皇帝一般翻臉無情,誰又敢多說半句——這世道,總是苛責厚道人的!”

少商翻了三皇子一眼:“這檔口,殿下就彆火上澆油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秉性,宣太後曾說過,她做不成越皇後,越皇後也做不成他。陛下亦然。”

三皇子默然片刻,又道:“你真能勸好淮安王太後?聽說那日她對父皇把什麼道理都講明白了,怎麼如今又過不去了。”

少商笑笑:“陛下也好,皇子公主們也罷,都不明白宣太後的心事——其實吧,她是要人哄的。偏偏自宣太公過世後,就再沒什麼人哄她,反而要她屢屢去哄人,寡居的母親,年幼的弟弟,唉……”

三皇子眼前浮現宣太後端莊持重的模樣,滿臉懷疑。

“宣娘娘從小到大,其實沒真正吃過苦。外麵兵荒馬亂,她頭頂上始終有人庇護,是以漫長的歲月從未消磨掉她的真性情——在宣娘娘內心深處,她始終還是那個父慈母愛嬌養嗬護的宣氏嫡長女公子。”

“可情勢比人強,在乾安王府,她得忍讓一眾外姊妹,嫁了陛下,她又對越娘娘有愧,還得接著忍讓。還因為娘家孤弱,她更需要做出一副母儀天下深明大義的聖賢模樣來。不論什麼事,她心裡再不痛快也要裝的若無其事,還要搶在陛下解釋之前‘理解’陛下的舉措——如今總算不用裝了,她自要使些脾氣了。”

“孤以為你很敬愛皇後。”三皇子皺眉道。

少商道:“是很敬愛啊,但實話也要實說嘛。”

三皇子歎口氣:“也是沒辦法了,淮安王太後不許任何人進永安宮去,尤其是宣家的人和幾位皇子,你去勸勸也好。”

“長公主和五公主呢?”

“五妹還關著呢,長公主……”三皇子臉上發冷,“長姊先在父皇跟前哭了一頓,隨後就‘諒解’了父皇的苦心,如今正和大駙馬輪流勸說父皇不要熬壞了身體呢——難怪宣娘娘要生病,換我也得病了。”

少商搖搖頭,長公主夫婦還真是操作標準。

說話間,兩人來到永安宮門前,果然宮門緊閉。

少商梭了一眼三皇子,意為‘帥哥該你上了’,三皇子橫了她一眼,深吸一口氣,叫出一群身強力壯的侍衛,抬出兩人合抱粗的攻城杵,然後在一二三的喝令聲中,咚咚幾下撞開了永安宮門,裡頭頂著門栓的宦官都被撞擊力衝的坐到在地。

在眾人吃驚的目光中,少商提著裙子迅速踏了進去,三皇子讓侍衛們替她隔開上前阻攔的宮婢,然後道:“在宮闈中用攻城杵也是千古奇聞了,孤的罪名算是落定了,你定要好好與宣娘娘說理!”

少商回頭道:“誰說我要說理來著。”

三皇子罕見的大驚失色。

“彆急彆急!”少商趕忙笑道,“隻消我說成了,三殿下在陛下跟前不但無罪反倒有功!”

三皇子一口氣堵住嗓門,差點沒升天。

永安宮其實剛修造好不到兩年,比長秋宮略小,但論屋宇秀麗,窗壁明亮,猶勝一籌;可惜宣太後主仆數人都無心收拾,少商一路走進去發覺到處空蕩淒冷。

宣太後如今住的宮室是隨意整理出來的,除了正中一副床榻,隻有屋角的一尊小小火爐,彆無其餘家什。翟媼守在爐旁發呆,看見少商來了連忙走過去傳報。

分彆不滿一月,宣太後原本烏黑油亮的青絲竟然白了好幾片,滿身蒼老頹敗的氣息。此時她側躺在被褥中,背向少商,一言不發。

少商伸著脖子看了幾眼,然後跪到榻邊,翟媼哭泣道:“你還是回去吧,我什麼都勸過了,娘娘什麼也聽不見去。”

少商衝翟媼笑笑,不緩不急道:“娘娘,有件趣事,我說給娘娘聽聽。”

翟媼愣了下。

“今日三皇子領我進宮,他看了我的手書後,驚異的問我‘怎麼和子晟字跡一般無二’。我這才發覺,這一年來我原來臨摹的都是霍大人的字。嗬嗬,這人就是這樣狡猾。”

宣太後微微動了一下。

“小的時候,總有人罵我是爹娘丟棄不要的孩兒,我那時就想,等我長大了,就再也不會有這種事了。”少商眼中慢慢浮起水氣。

“我若要什麼,我自己會想辦法——老天生人,給予了智謀和氣力,隻不過有些蠢貨偷懶不肯用罷了。然後,我遇到了霍不疑,我的智謀與力氣也漸漸束之高閣,變成了一個尋常的蠢貨。再然後,在我最無防備之時,他棄我而去了。”

宣太後微微側過麵龐。

“我決意要忘記霍不疑,可是早晨睜眼時,我會想起他叮囑我不能空腹,出門時,我會想起他駕車來接我的樣子,衣食住行,嬉笑怒罵,無論何時我都能想起他來。於是我打算丟了他贈與的所有東西,誰知一抬筆就又是他的痕跡——這種情形,我恐怕也嫁不了人的。”

“我不願待在家中,承受著父母手足那些憐憫憂慮的目光!娘娘,您幫幫我吧!”少商淚水落下,淌濕衣襟,翟媼也在旁垂淚。

女孩膝行到榻邊,一雙小手抓著被褥,哀聲懇求著:“娘娘,我無處可去了,您救救我,請救救我吧!給我一個棲身之地,幫我過了這道坎,幫我忘記他!我不能每日睜眼是他閉眼還是他,我會死的,我真的會死的!娘娘,救救我…不然我如何活下去…”

翟媼也哭道:“娘娘!”

宣太後終於緩緩坐起身體,露出滿是淚水的蒼白麵孔。

……

聽到永安宮傳喚侍醫與飲食的消息,皇帝一下站了起來,喜出望外,越皇後也長長鬆了口氣,帝後同時有種被赦免般的輕快,兩人總算能坐到一處吃頓飯了。

得知三皇子撞破宮門時,皇帝本想揍兒子一頓,後來知道是他把少商送進永安宮後,長歎一聲,改為賞賜一斛明珠了。吃飽喝足後,皇帝立刻吩咐岑安知去傳話:“跟少商說,想要什麼儘管開口,把淮安王太後服侍好了,朕記得她的功勞!”

皇帝心情好了,尚書台的諸位大人也都抹了把汗。

大越侯和虞侯一道出宮,兩人邊走邊說。大越侯道:“謝天謝地,這幾日我總是提心吊膽,唯恐淮安王太後有個萬一,陛下和妹妹再不能好好一處了。”

虞侯道:“沒到那個份上,婦人嘛,被廢了正妻之位,總要鬨一鬨的,隻是我沒想到破這個局的會是那個程氏小女娘。唉,宣家也真是沒什麼大才了,也不知是使氣,還是真沒想到,這等關口居然眼睜睜看著陛下和越娘娘為難。宣太後說不許他們進宮,他們就真的一人都不進宮了!”

大越侯沉默片刻,道:“回頭我去謝謝程校尉,謝他養出個好女兒。”

“是個好女兒,聰慧睿智,遇事果敢,所以我打算等這陣子風頭過了,就去向程校尉提親,我那十二子與程氏恰好年貌相當。”虞侯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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