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九:“我的手下查到,這李虎曾經給河西有些異人家裡送去了骨灰盒。這些人家,都是知道自己孩子或者家人有異於常人,但還是接受了的。在他們的家人失蹤後,他們都有找過,甚至多次去府上認領異人。李虎大約是因此得知的吧。”
墨麒站起身,環視了一圈簡陋的茅草屋:“不論他是怎麼得知的,他既然能送回那些死去異人的骨灰盒,就一定知道那些還沒找到的異人的屍首身在何處。說不準,他就是因此而被追殺的。”
墨麒看向呆呆張著嘴的裁縫小徒弟:“勞煩你將這孩子送去知府衙,交給梅師爺處理。請梅師爺給他找個能接受他的好人家……若實在不行,也可以養在河西府的濟貧棚裡。”
小徒弟被墨麒搭了話,確認麵前發生的這一切都不是他的幻覺,咽了口口水,從地上爬起來,瞅了眼一旁瞪大眼睛看著他的孩子,謹慎小心地確認道:“濟貧棚?我們河西的濟貧棚,連飯都供不起——”
“無妨。”墨麒溫和下了語氣,對一旁開始焦慮地捏手手的小孩安撫道,“我已經包下了河西濟貧棚未來的銀兩物資供給,想來濟貧棚很快就會恢複它原本的作用了。”
宮九不由地側目。
這冤大頭……怎麼走到哪捐到哪,該不會是想以一己之力,養起整個兒大宋吧?
宮九想起那冊最終全都被墨麒捐去了銀子的名冊,神情複雜地保持了沉默。
……沒準兒還真是這樣。
汴京裡那個,有這冤大頭在,怕是已經樂瘋了。
小徒弟並不知道墨麒走哪兒捐那兒的壯舉,所以反應還算平常。隻是富家人偶爾善心大發捐個善心嘛,少見是少見,但也不是沒有過。
他又看了眼床上躺著的屍體,猶豫了一下:“那——這床上的異人——?”
宮九看了眼小徒弟:“也一並告訴梅師爺,叫他帶人來看看,順便把屍體運回去。也讓你們掌櫃的來認認——”
小徒弟倔強道:“不用認,這就不是我們李虎哥!這就是異人變的!”
宮九沒說話,遞給了小徒弟一個毫無溫度的眼神。
墨麒:“異人不過是天生體態有彆於常人的普通人罷了,並非是山野精怪,怎麼會‘變成’李虎的樣子。”他探手摸了摸李虎屍體的麵頰,“也沒有易容的痕跡,還是叫你們掌櫃來看看吧。”
墨麒稍微加重了點語氣,沒再給小徒弟置喙的餘地:“你先把孩子送回去。”
小徒弟不敢反駁了,乖乖閉嘴,帶著小孩離開了。茅草屋裡,便隻剩下墨麒和宮九兩人。
宮九挑眉:“什麼東西非要等到人走光了,才能拿出來看的?”
墨麒走到被他踹倒的木門邊,伸手扶起木門,撕開了門板上用稻草遮掩的豁口。
從門板的豁口裡,掉出一團紙來。
宮九走到墨麒身邊,看他展開圖紙,有些訝異:“你怎麼知道這缺口裡會有東西……”
墨麒仔細看著地圖,沒大在意地順口道:“以前這麼藏過東西……”他話說到一半,突然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立即住了口,生硬地轉移話題道,“你看這地圖。好像是李虎所畫的山中動物分布圖。”
宮九以堪稱寬容的目光看了墨麒一眼,將墨麒這一失口牢牢記下,準備押後再談,走進一步,看墨麒手中的地圖:“如此用心,難怪是河西最好的獵戶……嗯?這是什麼?”
宮九突然發覺了幾處奇怪的墨點。
那墨點看似普通,但所處的位置極為怪異,也看不懂它究竟代表的是何意義。
“看著像是標記。”墨麒摸了摸那幾處墨點,“這一處是在懸崖邊,其他的都是在密林裡……”
宮九腦中靈光一現:“這莫不就是李虎發現異人屍體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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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沒人算過,一道懸崖下可以埋葬多少屍體;也沒人算過,一片密林裡可以懸掛多少冤魂。
墨麒和宮九走遍了李虎所標記的幾處密林,看到了至少上百具屍首,有男有女,皆是一刀斃命。
鮮血浸潤了貧瘠的土地。
李虎一點一點親手為這些冤魂們建起的墳墓,也布滿了這片鮮紅的土地。
墨麒看著這遍地荒涼的墳墓,心情極為壓抑。
他的眼神晦澀了許久,心裡來來回回地回響著每一塊墓碑上刻的那句話:願君來世,莫入人間,莫受人間苦。
最後一片藏屍地,是極靠近西夏的一處高崖,尋常人攀登不得。一路上來時,墨麒和宮九還能瞧見李虎為了攀登此崖,打下的釘樁。
兩人踩著李虎鋪好的路,翻身躍上了崖頂,站在極高的崖邊,迎風而立。
宮九打量著光禿禿的、怎麼都不像是會有獵物來此的山崖,納悶:“他來這裡做什麼?”
山崖從中段往上,就瞧不見什麼植被了,隻有光禿禿的石頭。但往下看,從能看到環繞著山崖四周的密林,想來此處埋藏的屍體,就在懸崖底下的密林裡。
墨麒無聲地指了指山崖的對麵。
此處早已越過了西涼河,恰好卡在大宋和西夏的國界線上。宮九順著墨麒所指的方向望去,能瞧見在草原上獵獵作響的戰旗,還有規模浩大的西夏軍。
墨麒低聲道:“李元昊從沒放棄過河西走廊。”
宮九冷眼看著正在草原上馳騁操練的西夏軍:“隻可惜,龐統一日不死,他們一日便跨不過西涼河。”
李元昊和西涼河的河西守軍死咬這麼多年,卻遲遲不敢直接舉兵長驅直入的原因,並非是河西守軍有多厲害。
他怕的是,打倒了河西守軍,龐統來了。
哪怕此時,早已經鳴金收兵的龐統,已經班師回京,去侍奉他家老頭子龐太師頤養晚年了,李元昊也依舊不敢輕舉妄動。
畢竟龐統隻是回京孝敬爹娘,不是上天孝敬祖宗。從京城披掛,殺來河西,需要龐統的龐家軍多長時間?反正是不夠李元昊打下整個大宋西北的。但卻足夠龐統厲兵秣馬,謀算千機,直殺西夏國都。
宮九在心裡,不知是何滋味地嘲完總被龐統壓一頭的李元昊,回過頭來:“我們可要下去看——”
“轟——轟轟——”
震耳的爆破聲突然自山腰連續傳來。
宮九麵色巨變:“有火.藥!”
他甚至來不及在崖頂找到什麼固定身體的東西,整座巨崖,便從山腰,橫空炸裂。
大地皴裂,巨石滾落。
千鈞一發間,那道宮九本能地望向的身影掠了過來。
寬大而柔軟的道袍卷住了他的腰際,將宮九再一次卷入墨麒的懷裡。
一如他們初見的那天,一如玉門沙漠之中的那天。
墨麒凝神提氣,在不斷墜落、滾動的巨石尖上借力。
然而,山體巨石落下的速度總歸比兩個輕飄飄的人要快得多,很快墨麒便沒有落腳之處可以借力了,而此時,他們離崖腳密林還有將近半座懸崖的距離。
一道輕柔的力量,突然托著宮九的腰,掌風微微一吐。
宮九倒飛出去,腰間一痛,掛在了懸崖半腰的一顆鬆柏上。
至於將他托起來的那個人,早已以比墜落更快的速度,直直地摔下崖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