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正嚴肅如墨道長,是不會想到有人就是會無聊到為了平添風雅,而特地倒騰如何讓六月裡的花在二月開放的。
“包大人,包大人!”
墨麒正思考間,市街的另一端飛快跑出一行人,惶急呼喊著奔向馬車。
墨麒往旁邊讓了讓,包拯便探身出來,往聲源處一看,領頭的人正是河西監牢的牢頭:“如此匆忙,所為何事?”
“包、包大人,呼!包大人不好了!”牢頭在馬車邊停下,撐著膝蓋喘地上氣不接下氣,話都說不連貫,顯然是一路從牢獄處狂奔而來的,他臉色焦急道:“包大人,你們走——呼——走的時候,有人潛入了獄中,將史副將——給殺死了!”
包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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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西監牢,外有獄卒把守,內有河西軍鎮衛。這麼多的人,居然還能讓史副將在眼皮子底下死了?!”包拯站在史副將的牢房裡,臉黑如墨,怒聲如雷。
牢房內,幾乎每一寸地麵、每一寸牆壁都有鮮血的痕跡,被行凶者弄得一塌糊塗。不少血跡還能依稀辯得些輪廓,邊界重重疊疊的血痕,像是有人被摁在地麵或是牆上,不斷掙紮滾動而留下的。
“唉……沒想到,世子竟一語成讖。”公孫策從史副將不堪入目的屍身邊站起來,環視了一圈被血打濕的牢房。
這一次,史副將,是活著遭受這一切的。
去了的勢被行凶者直接塞進史副將口中,即便是早已死了,也不難從史副將僵硬的、猙獰的麵孔上,看出他生前究竟承受了怎樣的折磨。
“梅師爺一直沒有醒?”包拯站在血泊之中,問跟來的府衙仆役總管。
總管臉上表情有些惴惴,這場麵太超出他的承受範圍了:“回包相的話,沒有。”他小心道,“梅師爺中途還發熱過一次,我們按著公孫先生給的方子,給他煎了藥,折騰了不少時間才喂他服下。從您離開,到回來,梅師爺房裡的人就沒下過三人。”
“那史副將所言的凶手是梅師爺,就是無稽之談了。”包拯沉吟,“但除他之外,又有什麼人,能夠隨意地進出知府衙、河西軍營,還有這河西軍把守的監獄?”
展昭腳步匆匆地走進牢房:“包大人,把守的河西軍都審問過了,他們都說一個人影沒有看見。”
“開什麼玩笑,難不成凶手是瞧不見的隱形人嗎?”宮九冷嗤了一聲,“他們定然知道!”
一直垂著眼瞼,看著地上血跡的墨麒,抬起頭來:“花將找到了嗎?”
包拯:“沒有。”他看了看墨麒,“道長何有此問?可是懷疑花將?”
墨麒點頭:“小倌不可能進的了這三個地方,一般的兵衛也不能隨意進出軍營,隻有花將,身為木將軍的傳令兵,能跟著木將軍接觸陶知府,又是跟木將軍距離最近的人。他本就是河西軍的士兵,河西不如其他地方,軍人心性彪悍,嫉惡如仇,會包庇花將,縱容他替軍中受折磨的兄弟們複仇的可能性很大。”
牢獄的小鐵窗,突然被人敲了幾下。
“主子。”
宮九抬了抬眼:“如何?”
窗外的手下恭聲道:“先前您和墨道長讓我們去查的,花將和木將軍的來曆,我們查清楚了。在來河西之前,這兩人都在雲南軍中,那時花將就已經和木將軍‘在一處’了。花將為苗女之子,我們又查了那苗女的身份,乃是一名蠱師。”
包拯看向墨麒與宮九的目光之中,帶上了幾分讚賞之意:“原來墨道長和世子早有懷疑。”
展昭笑道:“其實包大人在審完史副將之後,也讓我去查此事,不過這中途又被玉堂之事耽擱了……”展昭尷尬地撓了撓臉,突然意識到自己這次有點因私廢公,失職了。
好在包拯並沒有責備的意思,反倒還覺得展昭這般有情有義的鮮活模樣再好不過。年輕人就該有年輕人的樣子嘛,像墨道長這般老成內斂的,包拯便覺得墨麒對自己有些太過嚴苛了。
宮九:“木將軍死後,我們就知道,這凶手絕不可能是南風館裡的那些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倌。但河西軍的士兵多了去了,在整個軍隊裡尋凶手,宛如大海撈針。”
“但史副將一提雲南之事,我們便突然想起另一個關鍵。”
“陶知府還好說,木將軍身為河西軍的主帥,即便不是修習武功之輩,但也絕不是隨意便能打殺的。行凶之人,要麼便是功夫比木將軍要強,要麼就是有某種能掌控木將軍的手段……”
“而提起雲南,第一個想到的,那便是蠱了。”
跟在展昭身後的白玉堂,漫不經心地轉了轉眼睛,盯著天花板上正在結網的蜘蛛發呆,並不想轉腦子。
他不大能長時間的思考,不然頭部便會劇痛無比,情緒立即就會暴躁起來。大夫(墨道長)說了,他身上的黑血絲未褪乾淨,便意味著舊傷未愈,舊傷一日未愈,他就得忍著一日不發脾氣。
白玉堂覺得還是放空大腦,當個跟在展昭身後的擺件比較簡單。反正這般日子他隻要熬個大半年,舊傷便能痊愈了。權當是遊手好閒、專心享受這大半年便是。
展昭對著宮九高興地道:“包大人也是這麼說的!果真是英雄所見略同。”
一邊說著,一邊不忘偷偷往後伸手,去撈白玉堂的袖子。
展昭還有些心神不定,總覺得這說不準是一場特彆真實的夢,一會兒夢就會醒了,他一睜眼,這麼大一個玉堂又沒了。
白玉堂繼續放空大腦,隨展昭扯他袖子。
公孫策犯愁:“隻是,便是凶手就是花將……我們也不知他此時此刻身在何處。那我們又該到哪兒去抓他呢?”
包拯:“將那些把守監牢的河西軍,暫且關押起來。這其中或有與花將相熟之人,方能煽動眾人縱容花將行凶。挨個審問這些河西士兵,也許有人知道花將去哪裡了。”
展昭麵色複雜地搖頭:“怕是不用煽動。”
他和白玉堂去訊問的時候,那些河西軍沒有一人的眼神裡,有一絲後悔或者負罪,隻有幾欲噬人的憎恨和快意,每一雙野狼一樣的眼睛裡都透著一股冰冷的輕蔑。
士可殺,不可辱。河西軍可以死在於敵人的刀戈,決不能死於折辱。
有人膽敢折辱河西軍這匹野狼,那死於狼口,也是他罪有應得!
“罷了。”包拯也意識到了這一點,他長歎了一聲,“這是一報還一報!”
“但我們卻不能任這匹野狼再糊塗。沒有人,能夠淩駕於律法之上。哪怕史副將再怎麼罪有應得,花將之舉再怎麼大快人心,殺人終究是殺人,犯法終究是犯法。”包拯踏出血淋淋的牢房,“我親自去問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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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涼軍,將軍營帳。
主將滿臉肅穆地褪去身上的錦衣玉袍,換上戰時的著裝。在套上盔甲之前,一雙潔白纖細的手,突然從他的被窩裡伸了出來:“將軍出征,不如容奴為將軍先助興一番?”
主將嚇了一跳,伸手就將那雙手腕子拎了出來:“何人?!”
被裡的人露出的胸膛,與尋常男子不同,有著微微隆起的弧度:“軍師叫奴來的呀。”
“嗯?竟是個異人?”主將原本還繃著的臉,頓時繃不住了,露出一個饒有興致的表情,“你是軍師送來的人?”
“是呀……”那麵容姣好,宛如嬌女的男子輕輕靠近主將,在主將瞧不見的地方,一隻隻比螞蟻還小些的蠱蟲,順著男子的指尖,爬到了主將的手腕上。
向來葷素不忌的主將頓時笑眯眯地挨近那美男子,正準備開口說點**的話,渾身突然一僵。
花將麵上含著笑,掀開被子,赤腳站到地麵上。
主將這才發現,這男子一直藏在被中的身體,肌膚竟全是青紫色的,微微腫脹,皮膚下還有細小的黑色蟲點爬來爬去,猶如從墳地裡爬出的屍人。
花將不大在意地隨手擦了擦因為抹了粉,所以有些癢的鼻頭,又蹭出一片青紫的皮膚:“聽說,將軍想戰?”
主將根本說不出一個字來。他恐懼地盯著自己的鼻頭,看那一隻隻細密的蠱蟲爬滿了他的全身。
“聽說,將軍最好在這事兒上借奇物助興?”花將披上一旁的衣裳。
他臉上流露出幾分悲哀,幾分憐憫,但更多的是一種冷酷的興奮:“那我可要好好陪將軍儘興。”
軍師站在營帳外,伸手撲了撲簾子:“記得小聲些,主子給你乳果,可不是打算讓你就死在這兒的。先殺了再說。”
主將的眼睛,被一雙手輕輕捂上。
冰冷的刀鋒,割開了他的喉嚨。
片刻之後。
花將穿著西夏小兵的衣服,拎著主將的頭顱,掀開簾帳走了出來,沾著血的臉上帶著一絲滿意的饜足。
軍師冷淡地看了他一眼:“河西城,和喜糕點鋪,主子在那裡等你。拿匣子把那玩意兒裝上,待會會有人送你出去。”軍師伸手塞給花將一個匣子,強硬地拎過主將的頭顱,裝進了匣子裡。
花將的態度比軍師還要冷漠:“我可沒打算去見你家主子。我是宋人,就是死,也要死在宋土上。”他低頭摸了摸雕花的木匣,“我要去自首了。”
“隨你。”軍師毫不在意地轉身走了。
臨走前留下一句:“但你早晚也是要見主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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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將的屍首,是打掃的衙役,清晨在府衙門口看到的。屍首青紫浮腫,幾乎看不出曾經花將麵容姣好的模樣。
“沒錯,確實是花將。”公孫策仔細辨認了屍體,“看這樣子,是毒死的?”
公孫策拉開了花將的衣領子,驚訝地看著男子胸前微微隆起的弧度:“這——花將也是異人?”
他有些迷惑。
說起異人,中毒,難免就會想到乳果之毒。但那些被乳果毒死的男子,漲乳比花將要嚴重的多,腹部也會因脹氣而鼓起。
花將的情況與他們不同,難道說,他就是個天生的異人,是被普通毒藥毒死的?
“公孫大人,屍體旁邊還有這兩個東西。”衙役把一直抱著的匣子還有一封信遞給公孫。
展昭打著哈欠,肩膀搭在白玉堂身上借力:“這匣子乾什麼的?”
包拯將匣子打開,臉色微微一變:“這是!”
一個滿臉驚恐的頭顱,在匣子中瞪眼看著他,一副死不瞑目的樣子。
宮九施舍了一個眼神給這頭顱:“這不是西夏駐西涼河的主將?給龐統打得龐統都拍拍屁股走人了也不敢舉兵的那個?”
他伸手慢慢攏了攏頸邊的白色絨毛,裝作不在意地掃了墨麒一眼,果真瞧見對方正盯著自己看。
準確的來說,是盯著他毛絨絨的裘衣領子看。
宮九從換上這件有著上好的毛領子的裘衣就發現了,墨麒好像對這種毛乎乎的東西很沒有抵抗力。
以往對方停留在他身上的時間,少的簡直可憐,多數都是對上視線後就匆忙地轉開了。哪裡會像現在?
就他這段時間的觀察,有時候墨麒的眼睛,幾乎是不受控製地跟著他肩頭飄乎乎的毛領子轉。有時候和他對上目光之後,還會愣一會,露出一副想要挨近一點,又及時克製住的表情。
宮九狀似自然地往前走了幾步。
墨麒低頭看向不知有意無意靠近的宮九,對方那一看就分外柔軟暖絨的毛領子,在他肩膀不經意地掃過,像是雪狐蓬鬆的尾巴,撩過他的肩側。
他止不住地想起自己故裡的那些毛茸茸的小家夥們。
有時他在冰池中修心,那些有著粉嫩爪墊的雪狐,就會噫噫地叫著,圍到他身邊,拿爪爪拍他露在冰池之外的身體,焦灼地用又大又蓬鬆的尾巴掃他,好像害怕這個兩腳獸會把自己凍死似的。
那些毛毛看起來雪白,像一簇冰冷的新雪,其實擦在肩頭,卻意外的溫暖。
這種時候,如果他伸手捉住雪狐的爪子,搓揉一下,焦急的雪狐們是不會掙紮的,隻會一股腦的往他身邊湊,想把他從冰池裡撈出來,拱著小身軀,暖熱的毛毛直往他冰冷的身上蹭。
墨麒有些忪怔地想,他已經五年沒有見過那些小家夥們了。也不知道沒有了他在冰池,那些小東西還能不能在總是飄雪冰封的山裡覓到食物?
公孫策的聲音拉回了墨麒遊離的注意力:“……這信,是花將的認罪書?”
公孫策將看完的信傳給眾人翻閱:“花將在信上已經認了,自己確是殺害陶知府、史副將和木將軍的凶手。”
“原來,木將軍在雲南的時候,就有對手下的兵將下過手……可恨!”展昭看著信怒道。
他怒了一半,側臉一看,發覺白玉堂的情緒,也因為自己的怒氣而變得有些焦躁,忙把信塞到墨麒手上,安撫白玉堂:“沒事,他已經死了,善惡到頭終有報!不氣不氣,我們不氣……”
被展昭當做三歲孩童哄的白玉堂,麵無表情地再次賞了展昭一拳。
墨麒撫平因展昭胡亂塞到手裡,而有些褶皺的信紙:“花將在雲南時,因為木將軍折辱過,才一怒學了母親遺留下的蠱術,控製了木將軍。”
包拯點頭:“難怪木將軍對他如此之好,還不敢當著他的麵,在軍中作惡。原來並非是因為心有所愛,而是因為受製於人。”
在看這封信之前時,他心中還有些疑問,看完這封認罪書,就完全地解開了整件事情中,所有難以解釋的部分。
公孫策也突然想起,先前初見木將軍時的一個細節:“難怪第一次見麵的時候,明明是高燒,木將軍卻不讓我診脈,花將的第一反應是換掉被子……”他感歎地搖了搖頭,“我們竟然完全沒能想到,隻能說花將表現的太自然了。”
展昭迷茫地投來了純潔又困惑的眼神。
公孫策給了展昭一個堪稱和藹的眼神,解釋道:“想來當時花將正和木將軍做那檔子事,木將軍才那般反應,也無怪我們沒能想到。”
畢竟在不知花將是個蠱師的當時,他們首先想到的是木將軍會不會欺負花將,而不是花將正在欺負木將軍……
“為外表所蒙蔽,人之固性也。”包拯感慨。
“陶知府,是他讓木將軍帶自己去知府衙,然後把他留下,趁陶知府不備殺死的。木將軍身上有蠱,想要下手甚至都不必趁其不備。至於史副將……他作惡太多,自得報應。河西軍心中本就欲殺之而後快,看到花將身上有青紫浮腫,知道花將已自己服毒,將不久於人世,於是就放他進監獄複仇去了。”公孫策捋了一遍信上的內容,和現有的線索對了對,都能對得上號。
墨麒放下信:“也就是說,梅師爺確實與此事無關。”
包拯歎道:“是啊,他確實是個不錯的人才。此番他若是能恢複過來,我當與聖上提一提他的事情……”
包拯看看花將浮腫不堪的屍體,又看了看花將身邊,那顆屬於西夏將軍的首級,心情格外沉重。
宮九垂眸,掃過墨麒放到桌上的認罪書上,最後幾行字。
“大丈夫當死於戰場,破千軍,過萬馬。寧死而不可屈,百折而不可辱。隻恨此身,天生怪異,便是有心從軍,光宗耀祖,也難躲得人心醜惡。唯願河西眾將士,能得一好將領,莫要再嘗我百苦,受我百難,行我百惡,此大宋之哀也。”
包拯閉了閉眼,拂袖背過身去:“把……花將,還有停屍房裡的屍體,都收斂了吧。此案,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