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芎的話, 讓眾人的心中都不禁產生了一種戚戚然的感覺, 這一種看見了英雄末路,每個重情義的人心中都會升起的悲戚之感。
隻有宮九, 鐵石心腸。他平生的辭藻裡大概就沒有“同情”這麼一個詞,依舊冷聲問道:“鬆溪鎮中失智之人的事情,你知道什麼?”
黃芎憤恨地瞪了毫不動容的宮九一眼,卻因還橫在脖子上的利刃,不敢罵他冷酷無情、沒心沒肺。迫於生命的威脅,黃芎隻能極不甘願地繼續答道:“那些癡傻了的人, 會逐漸喪失自理的能力, 平日裡不論是一舉一動, 還是說話內容、方式,都形同四齡稚童。甚至還會產生流口水這樣情況,但是細查之下,也並非是因為口中潰爛或是其他原因。”
“照理來說, 四歲的孩子不應該流口水了啊。”李安然思忖, “先前阿杏曾為一個四歲的小子治過病,那小子可沒有流過口水。”
小龍女道:“可能是因中毒, 流口水也是中毒後的症象之一。”
楊過立即點頭:“姑姑說的對。能這麼大範圍的讓那麼多人都產生同樣的情況,要麼是疫病,要麼就是中毒。疫病肯定不對, 那中毒就是最可能的答案了。”
墨麒看向欲言又止的黃芎:“你想說什麼?”
黃芎捏了捏手指, 而後道:“其實……應該不是中毒。”
“那是什麼?你怎麼知道不是中毒?”楊過狐疑地看著黃芎。
黃芎遲疑了一下:“我……說出來, 你們或許不信。我覺得, 他們可能是被天姥吃了腦子了。”
小龍女輕輕拉了下楊過的袖子:“天母是什麼東西?”
“不是天母,是天姥。”李安然皺著眉頭解釋,“前朝曾有詩雲,‘海客談瀛洲,煙濤微茫信難求。越人語天姥,雲霞明滅或可睹。天姥連天向天橫,勢拔五嶽掩赤城。’這天姥,其實是一座山的名字。”
“山?山怎麼會吃人的腦子?”小龍女歪了下頭。
黃芎連連搖頭:“不是山,不是山,我說的天姥,是一座廟!天姥廟!這廟,供奉的是天姥。”
宮九和墨麒的腦海裡,不由得同時劃過了這樣一句話:又來了。
玉門關案,說書先生傳言說這是大雁的報複;河西時,百姓們給案子起了個彆名說是送子觀音案;滿裡,直接就整出了個蓬山仙人,什麼升仙客,登仙案的傳的神乎其神;到了姑蘇,又冒出個血如胭脂骨如玉的骨女。
現在又是天姥。
是不是每次出現個什麼懸案,百姓們都能扯出一段鬼神傳說來?這到底是有多閒!
黃芎看宮九和墨麒都一臉冷淡,似乎並不相信的樣子,急道:“真的!這鬆溪鎮開始出現有人失智的情況,是從半年前開始的,那也是天姥廟被重新打掃、修整好的時候!”
“半年前,我因為黃家那群白眼狼,去了天姥廟燒香,想讓天姥替黃老將軍懲治一番那群混賬,不出三天,黃家兒子最小的孩子就也犯了癡病!”
墨麒蹙緊了眉。
李安然也道:“這算什麼懲罰?把黃老將軍趕出來的是黃家兒子,又不是黃老將軍的孫子。哪有懲罰不懲罰本人,而是懲罰孩子的道理?”
宮九看了李安然一眼,問黃芎:“黃家人平日裡是不是最寵這孩子。”
黃芎用力點頭:“特彆寵!黃家總共三個兒子,都各自娶妻了,但沒有一個有子嗣的。隻有黃家的小女兒,喪夫後回家寡居,帶著這一個孩子。這孩子雖然是外孫,但真的是黃家最後的血脈了。”
“而且剛好,小女兒的夫家沒人,就她相公一個。相公死後,也沒人會和她爭孩子,這外孫就直接改回了黃姓。黃家三子和他們的媳婦兒,都把他當做嫡親的兒子來待了,簡直是當眼珠子一樣疼!”
楊過聽懂宮九的意思了:“誅人要誅心。天姥沒有對黃家兒子下手,而是對小外孫下手,就是想誅黃家全家人的心。狠,這懲罰確實是狠。”
黃芎忿忿道:“當年黃老將軍患了癡症的時候,黃家人除了嫌棄,就是天天躲著他,夜夜想著怎麼趕老將軍走。可是他們的心肝寶貝疙瘩患了癡症,他們倒是各個都急得要命。黃家三個兒子,三個全都出去尋藥了,舉全家之力要治好黃家幼孫的命。”
楊過對黃芎道:“你這話說就不對了,那好歹也是黃老將軍的孫子。趕黃老將軍出來的主意,應該和那小孩沒關係吧?”
黃芎揪著手指低下頭:“……沒有。”
楊過拍了拍黃芎的肩膀:“我知道你既然能為了黃老將軍,選擇出府獨自照顧他,那你定是一個重情重義之人。黃家幼孫此番遭劫,你心裡肯定也是過意不去的,莫要多想,天姥之事純屬無稽之談,那孩子突然變癡也肯定不是被天姥吃了腦子,你不必為此自責。”
小龍女頷首:“過兒說的對。鬼怪之事不過是人心作祟,不可相信。”
“但好端端的,為何你會認為是天姥的懲罰——難道就隻是因為在黃家幼孫變癡之前,你去天姥廟上了一次香嗎?”李安然疑惑道。
黃芎抬起頭:“不,不隻是這個原因的,這天姥廟真的很靈的。你們沒有去過那裡嗎?如果你們去過,就知道為何我會這麼說了。”
宮九與墨麒對視了一眼,而後收起了橫在黃芎脖上的長劍:“既是如此。領路,你帶我們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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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老將軍的草廬,和天姥廟,一個在鎮子的最南邊,一個在鎮子的最北邊。
東方杏到了草廬之後,就沒有反應了。杵在屋裡杵著,再等也沒見他做什麼動作。眾人隻能猜測黃老將軍的病情也許是他癡傻前最掛心的事,故而在癡傻後,也憑借著一年來養成的習慣,本能地來到了草廬。
李安然心疼地點了一拉他出門就不斷掙紮的東方杏的睡穴,把東方杏背了起來,和眾人一起跟在黃芎身後,去天姥廟一探究竟。
東方杏這個情況,他還真不能就把人獨自放在道觀裡。不然誰知道東方杏會不會和之前一樣,自己偷溜出來。道觀那可是在太行山巔,彆說裡麵的奇門遁法了,就單說在山上摔一跤,那也不是東方杏這單薄的小身子板能受得了的。
既然不需要顧及東方杏的步速了,眾人行進得便自然快了許多。楊過拎著黃芎,讓黃芎指路,眾人一路輕功,以最快的速度趕到了天姥廟。
“真破。”李安然撇撇嘴。
楊過放下了黃芎,對李安然笑道:“李兄這麼說可不好。好歹人家這廟大呀。”
李安然梗著脖子:“什麼意思?我們太行觀小嗎?方寸之地可容三山四海,隻要整理得好,那便是一花一草一世界!”
楊過哈哈笑著攜小龍女推開了天姥廟緊閉的廟門。
墨麒對師兄道:“你帶著東方神醫要小心。一般的寺廟不會在白日閉門。這廟有古怪。”
當先踏進去的楊過,已經掛著古怪的神色轉過身來了,臉上帶著點好像看到什麼惡心玩意兒的嫌棄:“說有古怪,還真是有古怪。你們且進來看。”
墨麒把緊閉的廟門都打開了,讓日光照進廟內。
這廟空曠曠的,隻有雕像、上香的用具,還有幾個蒲團。
整個廟足有三個太行觀那麼大,可如此空曠的廟宇內,卻隻有一尊雕塑。塑的似乎是一位女性神明,頭頂天板,腳踏石台,足有三人之高,麵容祥和慈愛,手中托著一個圓溜溜的東西。
在昏暗的光線中,那天神泥塑掩藏在陰影之下的五官,透著一股叫人心中寒得直突突打鼓的詭異。
“這麼大個廟,連根蠟燭都沒有?”李安然四下張望。
“李兄,你就隻注意這個?”楊過無奈地指了指天姥廟內的四壁,“你還是來看看這些壁畫吧。”
天姥廟雖然破舊,但空間確實是寬敞,壁畫占滿了牆壁,串起來看,足畫了有十個故事。
“這說的是什麼?惡臣反逆?唔……這位的下場可不大好,這是被吃了腦子了?”李安然湊過來看,“這邊畫的是不孝……哦,這是不敬……”
墨麒看了一遍壁畫的內容,蹙眉道:“這些壁畫,畫的應是法典中的不赦十惡。從左至右,依次畫的是反逆、大逆、叛、降、惡逆、不道、不敬、不孝、不義、內亂。”
楊過嘖嘖:“這些人,下場還都是被一個女子模樣的天神吃了腦子……”他抬頭看向擺放在天姥廟正位的那尊巨大天姥像,“看樣子,畫像中的這位嫉惡如仇的女天神,就是天姥了。”
李安然看看壁畫,又看了看天姥的泥塑,突然倒抽了一口氣:“嘶!原來她手裡托著的這個圓咕隆咚的東西,是人的腦袋。這個天神,口味還真是有些與眾不同啊!”
宮九冷笑:“吃人腦子的,那還是天神嗎?”
正說著,廟外傳來了嘎吱嘎吱的踩雪聲。眾人麵麵相覷了一下,不約而同地飛身而起,落到了天姥廟正中天姥泥塑像的背後。
天姥泥塑下方,是一條長長的石台,天姥腳踩著這個石台,當做底座。因為天姥像塑得本就高大,這底座石台自然也修得很是寬長,恰好可供眾人蹲下藏身。
來的人是兩名女子,正在爭論著什麼。眾人屏息細聽,那聲音便由遠及近地傳入耳中,聽腳步聲,也是越來越近。
其中有一位聽起來性格潑辣的,正罵著另一個女子:“你這畏畏縮縮的,難怪你家裡那些兄長根本不怕你。”
被罵的女子怯怯道:“三娘,可我本就是女子,兄長們本來就不需要怕我呀……”
三娘氣道:“你若是就想這麼沒出息,那便彆看著你兄長欺負你祖母還覺得心裡難受呀!行了,你能不能挺胸抬頭一次,女子又怎麼了?現下江湖上女俠多得是呢,就是在鬆溪鎮,掌家的女主人也是有的,你彆天天把自己是女子這借口掛在嘴上。”
三娘收起了傘,抖抖雪,拉著那怯懦女子往蒲團前一帶:“喏,這就是我跟你說的天姥廟了。小梅,你不是想讓你家那些兄長都得惡報嗎?在天姥麵前拜一拜,天姥會幫你教訓他們的!”
小梅害怕地看了一圈空蕩蕩、隻有一尊巨大無比的女性天神塑像的廟宇:“我、我,三娘,天姥會怎麼教訓他們?”
三娘哼了一聲:“還能怎麼教訓,沒看壁畫上畫的嗎?當然是吃了他們的腦子了!”
小梅渾身一哆嗦:“吃、吃腦子?”
三娘嗬斥道:“怕什麼,又不是吃你的腦子。這位天姥婆婆,隻會給惡人降下災罰,不會傷害我們這些良善的老實人的。你且拜著,又不需要你花銅板,就連香都在那兒給你備好了,你自去取了,在天姥婆婆麵前燒了就是。記得磕頭的時候,把你想報複的人姓名都說出來,好叫天姥婆婆聽見。”
李安然蹲在石台後麵,憤怒地攥緊了拳頭。
隻會給惡人降下災罰?那東方杏又為何無辜受此牽連?!難道東方杏懸壺濟世、甚至不收分文救的那些人,都白救了嗎!
小梅更怕了:“三娘!鬆溪鎮出現那麼多癡傻了的人,難道就是被天姥婆婆吃了腦子了嗎?”
三娘罵道:“為何你的問題這麼多?!我怎麼知道!我這也是聽彆人說的,都說這天姥廟很靈的,如果拜的心夠誠,想要報複之人也確實可惡,天姥當晚就會親自降下懲罰。你還拜不拜了,還想不想讓你那些兄長惡人得惡報了?想想你的老祖母,再被他們毆打幾年——不,幾日,你覺得她能撐得住嗎?”
“你再想想,你那些兄長之所以到現在還沒對你下手,到底是為了什麼?兄妹之情?可笑!還不是看你到現在還沒談婚嫁,想著要把你賣個好價錢呢!你可彆被人賣了還給彆人數錢!”
“到時候,哼,你那老祖母要是去了,說不準都沒人給她操辦後事!”
“你好好想想,到底要不要上這三炷香!記得了,頭磕的越響,就越可能感動天姥!不過,你也彆太用力了……這離你家可挺遠的,我可背不動你回去。”
小梅嗚咽了幾聲,在原地揪著裙擺踟躕了許久,久到李安然背著東方杏蹲著的姿勢都快僵了,才狠狠心快步走到了香台邊取了香,拿三娘給她備好的火折子點了。
三娘雖然嘴上說的凶狠厲害,但小梅矛盾了這麼久,她倒是沒有再催促,也沒有不耐的離開,就站在小梅身邊等著,眼底裡帶著點恨鐵不成鋼,還有心疼憂慮,倒也是個刀子嘴豆腐心的人。
小梅含著淚拿著香,在天姥像前拜了三拜,而後將香筆直地插進香爐,又翻身回蒲團上跪下了,閉上眼睛,雙手合十,過了一會,開始磕頭。
“咚!”
“請天姥降罰,懲治我家兄長不孝之罪!”
“咚!”
“請天姥降罰,懲治我家兄長不孝之罪!”
“咚!”
小梅三聲頭磕地一聲比一聲響,磕到第三下,額頭上已撞破了皮肉,流出血來。她暈了一會,又淚流滿麵地大聲把自己的話喊完:“請天姥降罰,懲治我家兄長不孝之罪!”
三娘飛快地上前把小梅扶了起來,罵道:“不是叫你磕輕點!”
小梅咬了咬唇:“磕輕了,天姥婆婆就聽不見了。”
三娘:“娘的,磕重了你還直接上天去陪天姥婆婆了呢!”
三娘攙扶著小梅,撐起傘,兩人慢慢出了天姥廟。
眾人這才從石台後出來。
楊過懷疑地道:“這天姥當真這麼邪性?”
黃芎連連點頭:“是真的,是真的!好些鎮裡的人來試過,都靈驗了的!要不然鬆溪鎮裡怎麼會出現這般多失智之人?不是天姥降下的懲罰還能是什麼?”
李安然不爽道:“是毒啊,有人投的毒唄。”
黃芎怒目而視:“那為何那些毒沒有毒彆人,卻偏偏毒那些惡人!”
李安然差點一句臟話就要脫口而出了,再三忍了一下,露出一個略有些猙獰的笑,指了指身後:“那東方神醫不也癡了嗎?他難道也是惡人?”
黃芎沒說話,但臉上的表情很明顯:這種事,誰知道呢。
墨麒在廟中走了一圈,又出了門,抬頭看了看本該掛著牌匾的位置,空空如也。
墨麒走回廟中:“這廟很古怪,一般的廟中不應隻供奉一尊神明,還看不出這神明的身份。”
黃芎梗著脖子:“怎麼就不知道身份了,不是一直跟你們說是天姥嗎?!”
宮九也和墨麒一樣往門外走了一遭,拍著肩頭的雪踏回廟裡:“沒有牌匾,你們到底是怎麼知道這是天姥的?”
黃芎卡殼了一下,臉上漸漸露出了一點茫然:“我……這……”
楊過左右看了看,除了泥塑、蒲團也沒彆的東西:“而且這光看,也看不出這天姥到底是佛門的,還是道門的。這殿裡也沒站個和尚或者道士,根本看不出究竟是屬哪一掛的。你們是怎麼知道這是天姥廟,不是天姥觀的?”
黃芎張口結舌。看神情,他根本就沒想過這些問題。
宮九不耐地轉過頭,不想看黃芎這幅傻樣:“罷了,還是先找鎮長見上一麵。說不準鬆溪鎮的地方誌上,會對這什麼天姥不天姥的玩意兒有所記錄。”
眾人深以為然,陸續出了門。小龍女和楊過走在最後,一起關上了門。
廟門“嘎吱”一聲合上的時候,小龍女的動作突然微不可見地僵了一下。
楊過困惑地隨口問了句:“怎麼了姑姑?”
小龍女搖頭:“無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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