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的一切,都隻是我的偏見,我的一己之見,我甚至讓這些偏見,左右了本該中立的神兵榜。這不是江湖百曉生該做的事,這是一個已經糊塗了的、固守己見的頑固老頭才會做的事。”
墨麒突然意識到了什麼,眼神這才回到了江湖百曉生身上。
果然,月光下銀發蒼蒼的老人道:“我已經不適合再繼續做江湖百曉生了。但是我還不想離開這個波瀾壯闊的江湖,也不想離開……從小看到大的你。”
從四歲到如今,他真的是一直看著墨麒長大的。若是他早就想將墨麒置於死地,那早在他降生的時候,就應該對墨麒下手了。
可是他下不去手,才一直叮囑墨麒不能下山,否則就是大宋的浩劫。
——其實哪是大宋的浩劫呢?隻不過是墨麒一旦下山,有對皇位有威脅之人一旦出現,他身為已經隸屬帝王之手的江湖百曉生,就護不住這個消息,就得和趙禎彙報了。
可到最終,墨麒還是下山了。他隻能想著辦法引著墨麒和楚留香見麵,待墨麒破了案子,將人丟去了府衙裡,才將這件事彙報給趙禎,好引得帝王讚賞愛才的一片仁心。
但這些話,江湖百曉生——或者說白簫,是不會和墨麒說的。
白簫看著夜色中長身而立的墨麒,思及過往種種,眼中驀然湧出了一點淚花:“我猜,你江山醉還差一個管事。”
他頓了一下,又慌忙地道:“賬房也可以。”
他看墨麒還沒回答,絞儘腦汁:“說書先生也不錯。”
墨麒笑了一下:“江山醉,下個月就不是我的了。不過,我還缺一個先生。”
白簫納悶:“……你現在還有什麼是需要學的嗎?”
不是他妄自菲薄,實在是他想不出墨麒有什麼東西是不會的。更想不是有什麼事情是墨麒不會,他會的。
墨麒沉吟道:“還缺一個先生教阿玖算術……”
王憐花已經快被宮九氣得嘴生燎泡了。
白簫:“……”
白簫艱難地道:“你什麼時候改叫世子‘阿玖’的?”
墨麒略有些訝異:“我以為你會什麼都知道?”
白簫:“…………”
江湖百曉生還得清楚你們什麼時候水到渠成嗎?!江湖百曉生還得清楚你們什麼時候互相昵稱嗎?!這他媽是江湖百曉生還是江湖八卦生?!
白簫狠狠喘了一口氣,捂著胸口,強行安慰自己。
冷靜。
這是好事啊!
墨麒和宮九在一切,相當於唐皇血脈就此斷了,這是好事啊!
·
·
決戰之日並不會因為片刻的溫情推遲時間。
王憐花、東方不敗、玉羅刹、楚留香、陸小鳳牽頭,就連久未現身於人前的沈浪、白飛飛、鐵中棠等人都現身了。
若不是這一次的隊伍挑選的都是陸小鳳水平以上的人,在見到這些早已成為傳說一般的前輩們的時候,早就已經提前亂起來了。
王憐花點頭這麼滿意稱讚的時候,陸小鳳就在旁邊,心口頓時又被無聲地紮了一箭。
華雪池防禦最為薄弱的地方,在後山。那裡是一座極難攀登的休眠火山,平日裡並無人去,隻有墨麒為了抓偷跑的雪狐,才經常三天兩頭地往那裡跑。
宮九站在墨麒身邊,看著墨麒的神情在看到那座佇立的雪山時變得有些複雜,心頭有點發悶。
不管墨麒是不是在做正確的事情,但帶領人馬來攻克自己打小居住的地方,就足以讓墨麒心頭煎熬了。
楚留香站在一旁,也看到了墨麒眼中的那抹痛楚,心中無聲地歎息。
從前他還不清楚為什麼墨麒總是覺得自己罪孽深重,當帶著人站在這座雪山前的時候,他總算是知道了。
墨麒是從開頭就被放在了進退兩年的立場上。進,那就是破壞大宋安寧的千古罪人。退,那就是背叛族人的白眼狼。對於墨麒來說,沒有一個選擇是能夠讓他解脫的。
難怪墨麒會和姬冰雁定下三月之約,他很可能從一開始,就已經準備好了麵對這一天,並且準備好了,用死亡解脫一切。
可是現在……墨麒已經和九公子在一起了,他又該怎麼做呢?楚留香不無擔憂地看著墨麒站在眾人最前方,分明高大挺拔、卻莫名顯得有些疲倦孤獨的背影。
墨麒垂眸看著最後一個巡邏的弟子離開。
“上。”
短促有力的號令劃破了華雪池的寧靜。
近千人的武林大軍以極其精妙的輕功掠身而出,像是無法抵擋的洶湧潮水一般衝入華雪池中,那幾個巡邏的弟子甚至來不及愕然,就被幾個衝在最前方的排頭兵直接擊暈,點了穴位扔到一邊,自然有落隊的人將他們捆束起來。
有敵人襲擊的信號彈仍然在華雪池弟子的掙紮中升天炸開,宣告這場空前絕後的武林大戰拉開序幕。
宮九已經隨著第一梯隊的前輩們劃入了戰場。
墨麒沒離開,而是慢慢坐了下來。
衝入華雪池的隊伍行至遠處,這裡又歸於寧靜。
他身邊不遠處的幾個雪團子突然動了動。
“嚶……”一隻雪團子突然張嘴叫了一聲。
然後墨麒就被十來隻突然湧來的雪團子淹沒了。
離開五年,雪狐們已經不再是從前小小一團的樣子了,各個都長得身量修長,毛又順又亮,軟軟的一看就很好摸。墨麒淹沒在柔軟的雪狐毛毛裡,暖和了一陣,雪狐突然散開了。
墨唐含著笑站在墨麒麵前。
墨麒不敢抬頭。或者說,他感覺沒臉抬頭。
墨唐蹲下身:“為什麼不看我。”
墨麒聲音沙啞:“我做了錯事。”
墨唐沉吟了一下:“那不做這件事,你對嗎?”
墨麒搖頭:“不對。”
墨唐道:“我是不是和你說過,一個人進退兩難的時候,不管做出什麼選擇,都不是他的錯。”
墨麒猛地抬起頭,眼眶紅了:“那是誰的錯?”
墨唐站起身:“這已經無關對錯,隻是選擇。”
她的手拂上腰間,抽出一把軟劍:“我也說過,自己選擇的路……”
“就算是跪著也要走完。”墨麒低低地補完這句話,仰著頭看了一會自己的母親。
他站起身,往後退了退,抽出了拂塵。
…………
陸小鳳狼狽地在雪地上滾了一圈,抱著自己的腦袋邊躥邊嚷嚷:“王前輩說得選比我厲害的,他媽的是真話啊!!”
王憐花的聲音遠遠地飄過來:“廢話。”
宮九的劍已經帶著電花刺向了麵前引出了心魔對付他的弟子的喉嚨,劍刺到一半,驟然變勢,向下一滑,劍光吞吐間直接廢了對方的丹田,然後就將委頓在地的弟子一腳踢到了陸小鳳麵前:“綁著,帶走,彆礙事。”
陸小鳳百忙之中撈起已經昏迷了的弟子,背著對方連滾帶爬地退到安全一點的地方,將人放下了,免得被誤傷,然後又硬著頭皮衝了進去。
沒辦法,又有好幾個弟子被踹了出來,而他們已經答應了墨道長,不會殺華雪池中的人的。
隨著時間的推移,戰場上出現的已經不僅僅是受傷的華雪池弟子,也有被擊敗的武林中人。還能繼續在戰場上纏鬥的,已是鳳毛麟角,多是一些和玉羅刹差不多的老妖怪,一邊打一邊咒罵,到底是誰將這些人引入華雪池的。
王憐花反手一扇,將東方不敗麵前的敵人推到了東方不敗的針前:“要帶你們開眼的人。”
那中年人怒罵一聲,像個泥鰍一樣滑身一躲,躲開了銀針:“開屁的眼!”
正激鬥間,楚留香突然揚聲道:“看山後!”
幾個重傷躺在地上的人揚起頭,看向眾人攻山來的地方。
“他娘的,那是什麼?!”
“什麼玩意兒在發光?!”
金色的龍首和銀色的鳳光狠狠地撞擊在一起,每碰撞一次,光芒就會再漲一分。
七次之後,金色的龍首突然一頓。
宮九的心跳驟然空了一秒。
黃藥師一掌劈開宮九麵前的敵人:“你去後山!”
宮九哪裡還用黃藥師提醒,敵人一被黃藥師接過去,他就撒開腿,瘋狂地往山上掠去。
後山上。
白皚皚的雪裡,兩朵染開的血花。
兩個人倒在地上,兩道身影同時疾馳而來。趙禎被展昭和白玉堂一人一個胳膊提溜上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瘋狂衝向墨麒的宮九,還有瘋狂衝向墨唐的耶律儒玉。
趙禎的微笑在看到耶律儒玉把不斷吐血地墨唐抱起來的時候僵住了。
可是宮九早就已經沒有心思去看耶律儒玉。
他眼中隻有墨麒胸口那把洞穿了心臟的軟劍,正汩汩地往外冒著血。
墨唐的呼吸已經沒了。
耶律儒玉抱著墨唐,猛地站起身,拔腿就要走,被暗衛們攔下。
麟一到九,這回總算是齊了。九個人一起攔在耶律儒玉麵前,下一秒圍成圈,踩著陣法,困住了這個好像將大宋當成自家的後院,想來就來,想走就走,想挖礦就挖礦,想殺人就殺人的遼國七皇子。
趙禎正要說話,耶律儒玉就已經開口了。
他聲音急促:“放我走。”
他沒有時間和這九個人磨蹭時間。人,他是能殺死,可是墨唐挨不住。
趙禎嘴巴剛張。
耶律儒玉的話已經炮彈一樣的砸過來了:“讓他們滾開。玉字旗十萬大軍現在就在遼宋國界上,若是耽擱了時間,我定會讓大宋未來十年之內永無安日!”
趙禎張口欲言。
耶律儒玉放低了聲音:“你不放我們走,我率兵攻宋;放我們走,我不僅讓他們統統撤兵,而且退出皇位之爭。”
趙禎還沒說什麼話呢,耶律儒玉已經把話說齊了:“你確定?”
耶律儒玉眼神暴戾地瞪著趙禎:“讓他們滾開。”
趙禎擺了擺手。
暗衛散開了,耶律儒玉抱著墨唐消失的無影無蹤。
麟七蹙眉:“陛下……”
趙禎止住麟七的話:“朕知道朕在做什麼。墨唐已經死了,讓耶律儒玉帶一具屍體離開,就能換的邊境無戰事,還能讓耶律儒玉退出遼皇之爭?這是我們占便宜。”
“耶律儒玉不再繼位,唯一能接任遼主之位的就是耶律洪基。你覺得,是對付一個沒什麼腦子的耶律洪基好,還是讓大宋未來十年麵對耶律儒玉的瘋狂進軍好?”
麟七不再說話了,隻是把憂慮的目光投向還抱著墨麒的宮九。
墨麒的唇已經蒼白冰冷,甚至結霜了。
長白山很冷,就連呼吸都像是能凍成冰。
宮九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他幾乎感覺不到自己懷中墨麒身體的溫度、重量,隻能看到那抹殷紅而不詳的血,不斷地從那柄軟劍捅開的傷口裡湧出來。
他想問,你不是說好要活下來?
說好的南海之約呢?
說好的一定呢?
可是他說不出話。
他甚至呼吸不了。
趙禎沒說話,展昭和白玉堂移開了眼睛。
麟一低聲道:“帶陛下下山吧。”
一行人悄無聲息地來,又悄無聲息地走了。
留下宮九抱著墨麒逐漸冰涼的身體。
有什麼東西突然從墨麒胸口那處傷口中掙紮著飛了出來,是一隻熟悉的、玄紫色的琉璃蝶。
那蝴蝶在墨麒傷口邊抖摟了一下自己美得令人窒息的翅膀,然後飛了起來。宮九心口突然一涼,另一隻純白的琉璃蝶從他的心口飛了出來,和紫色的那隻合在有了一起,落到了宮九腰間。
兩隻蝴蝶吭哧吭哧了一會。
宮九有些呆然地揮開它們,將它們想要拖動的那個香囊拿了起來。
香囊輕飄飄的。
他扯開係繩,倒出裡麵的東西。
一個丸子咕嚕嚕滾進他的手裡。
還有一張紙條。
上麵有他無比眼熟的字體,寫著六個令他心頭一跳的大字。
——活死人肉白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