衙差手持拄著水火棍,棍子不斷擊打地麵,扯開嗓子齊聲大吼。
包括戴承嗣在內的聽審百姓,瞬間被堂威的氣勢震懾,紛紛坐直了身體肅然等候。
朱銘猛拍醒木,說道:“帶訴人曾孝端堂!”
曾孝端被領到堂下站立,朝朱銘拱手作揖,隨即被公差驗明正身。
宋代審案,原告和被告都不需要下跪。
衙門設有兩塊木牌,一塊叫“詞訟牌”,不著急的案子在此投狀,官員收到訴狀擇日開庭。另一塊叫“屈牌”,有緊急案件或者重大冤屈,在此投狀並等待,官員會儘快安排審理。
原告和被告在開庭的時候,都是“立於庭下”,而非全程跪著參與。
但也有例外,存世的宋高宗書孝經馬和之繪圖冊,畫中有兩個犯人接受審訊,一個跪著,一個站著。這讓曆史研究者頗為費解,搞不明白跪著那人是啥情況。
朱銘問道:“訴狀可在?”
“訴狀已收到。”黃珪開始念訴狀,大致內容為:狀告堂兄曾孝素,逼奸妻子和女侍,勾結胥吏誣告其母。
朱銘說道:“帶犯人曾孝素堂!”
曾孝素被拖來,這貨已經睡飽了,但嚇得雙腿發軟,直接癱在堂下。
麵對問詢,曾孝素隻能照實說來,又哀求道:“馮氏之死俺是出於無心,過失把她掐死的。”
朱銘說道:“就算你過失殺死馮氏,可那侍女王翠翠,難道也是過失致死?你的供狀說,是擔憂其告發,誘她盜竊財貨私奔,再騙至你家殺人埋屍。來人,呈罪證!”
衙差抬來一個箱子,正是侍女的屍骨。
朱銘問道:“根據伱的供述,這具屍骨從你家後院挖出。其所穿衣物,還未完全腐爛,有多個證人辨認,正是侍女王翠翠失蹤時所穿。屍骨頭部的首飾,也被證實是王翠翠生前所戴銅釵。帶證人鄒三娘、曾闊、何林、李大婆!”
四個證人堂,都是丫鬟生前的熟人。
他們辨認屍骨的衣物和首飾,都說是死者生前所有。
隨即,又帶來曾孝素的侍妾和丫鬟。她們被嚇唬一通,不敢有所隱瞞,稱那天晚,自己被勒令不許出屋,隻聽到院子裡傳來聲響。似是有人在挖土,足足忙活兩三刻鐘。
接著再帶來一個仆人,那仆人供述,曾孝素提前一天,讓他找來一把鋤頭,說是要親自栽種花木。
曾孝素徹底癱了,隨即又鼓起勇氣求饒:“誣告俺嬸子與仆人韓和通奸,事後又殺了韓和滅口,這不是俺的本意,是公人逼俺做的!俺家雖霸占了堂弟的家產,可那些產業攏共就值千貫。俺給州縣胥吏的財貨就有兩三千貫,那些胥吏才是壞人,求太守開恩啊!”
霸占堂弟家產,還真不是預謀的。
曾孝素為了平事兒,被胥吏勒索太多錢財,霸占了堂弟家產都撈不回本。
朱銘說道:“胥吏之事,暫且不急,帶那和尚堂!”
一個中年和尚被帶來,惶恐不安的說出實情。他明知曾孝素要逼奸婦人,卻為其提供禪房,還在外麵幫忙把風,僅僅收了五貫銅錢的好處費。
這事兒聽得旁觀者大怒,婦人名節何其珍貴,竟被五貫銅錢出賣了。
接下來,帶出一串胥吏。
主謀兩人,幫凶七人,剩下十多個共犯參與程度不一。
兩名主謀,各得財貨六百餘貫。七名幫凶,收到的財貨,從三十貫到四百貫不等。其餘共犯,有的甚至隻收到幾貫錢,又被請客吃了幾頓酒,礙於情麵、迫於權勢幫著主謀做事。
這些家夥堂之後,自知難以逃脫,於是互相攀咬。
把所有的罪責都往兩個主謀身推。有的說自己不曉得殺人了,有的說自己是被逼迫的。
兩個主謀氣得怒火中燒,開始供出其他案子,似乎要把所有人都拉著一起路。就連堂拄著水火棍的衙差,都被指出犯了命案,嚇得那衙差當場跪下狡辯。
朱銘皺眉道:“這些都記錄下來,今天暫且不審,隻審此案相關。”
一直審到中午,所有人都餓了,朱銘還沒有休庭的打算。
西城縣的幾個胥吏,還有曾孝素的父兄,全都被帶來,審理他們偽造契書、霸占家產之事。
除了人證之外,朱銘大量出示物證。
就連偽造的契書,都讓文吏去辨認這玩意兒居然沒燒掉,一直當成正經契書保留至今。
審理完畢,司法參軍忙得熱火朝天,抱著一本宋刑統反複翻閱。最後,他給出所有涉案人員的判決意見,並且附帶這些判決的法律條文。
朱銘當庭宣布:“犯人曾孝素,逼奸並過失殺死弟媳、和奸並誘殺他人侍妾、唆使仆人韓和誣告嬸母、勾結胥吏殺死韓和滅口、串通父兄偽造官契、強奪堂弟家產。犯十惡之罪,罪不可恕,依律不得銅贖。數罪並罰,判處斬刑,交付提刑司秋後問斬!”
“好!”
堂外聽審的二十個觀眾,頓時爆發出叫好聲。
雖然沒看到當場打死人的戲碼,但今天的審案特彆精彩。人證物證非常齊備,各種證詞都能對,找不出半點讓人質疑的地方。
而且,曾孝端也算富戶,他的遭遇讓旁聽者很有代入感。
這些前來旁聽的富戶,或多或少都有被胥吏敲詐的經曆。判處曾孝素死刑,已經是大快人心,接下來等著對胥吏們的判罰。
很快,曾孝素的父兄,也得到了相應的處罰。
賄賂吏員掩蓋罪行,還有霸占他人家產,這些都不算什麼。真正的重罪,是他們偽造田契、房契,這叫做“偽造官文書及印章罪”。數罪並罰下來,各自杖罰一百五十,流放兩千五百裡。
曾孝端被霸占的家產,勒令全部予以歸還。
至於那些胥吏,兩個主謀判處斬刑,七個幫凶判處絞刑。剩下的從犯,徒刑兩年至流放一千裡不等。
還有那個鄒三娘,撞破奸情卻不告發,麵對官府審理命案,也不將事實說出。按照律法,應該跟通奸者同罪,需要坐牢一年半。念其受人逼迫,還有幼子要撫養,免其牢獄之災,賠償苦主若乾錢財雙方私下商量去。
那個和尚,協助曾孝素逼奸婦女,還收受好處,為其提供場所、為其放風把門。依同犯論處,判處絞刑!
曾孝端的母親被誣告冤殺,金州五縣皆張貼告示洗去罪名,同時恢複曾孝端的科舉資格。
“退堂!”朱銘說道,“所有判罰結果,拿出去宣讀給百姓知曉。”
曾孝端已經淚流滿麵,跪地磕頭說:“太守大恩某無以為報,今世來生永不敢忘!”
朱銘說道:“快起來吧,你也是士子,今後好生讀書做人。”
曾孝端重重磕了幾個響頭,把額頭磕得血肉模糊。
文吏拿著判決結果,跑到街當場宣讀。
每讀完一條,都引來陣陣喝彩。
那些全程旁聽的富戶,也腳步輕快離去,他們回家之後,便要跟親朋好友們訴說。
今天的事情,已夠了一整年的談資。
朱銘闊步走出大堂,帶著隨從來到街。
老百姓紛紛讓出道路,熱情歡送太守離開,還有人高呼青天大老爺。
“俺要告狀!”猛地有一百姓大呼。
“俺也要告狀!”
朱銘麵帶微笑,對劉師仁說:“告狀之人,你幫他們寫訴狀。”
好些胥吏,臉色劇變。
已經有人匆忙回家拿錢了,隻要不是犯下命案,都能用錢私下和解,千萬不能鬨到知州那裡!
在金州這破地方,做了好幾年州學校長的管諒,見到無數百姓尊敬信任知州,不禁扼腕感慨:“為官如此,真吾輩之楷模也!”
重審一樁冤案,朱銘的威望便立起來了。
官員都被震住,吏員皆被懾服,百姓也愛戴信任。
空出來的吏員職位,除了通判手下,其餘朱銘都可以塞人。接下來再審幾個案子,把重要吏員都換成自己人。
然後就可以收手了,好幾百個州級胥吏,還有許多西城縣吏員,總不可能全都換一撥,畢竟還得靠這些人辦事。
當然,也不能縱容。
得定下一些規矩,老實按照規矩做事的,除了重大案件之外,以往罪過都可既往不咎。若不按規矩辦事,便新賬老賬一起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