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1 / 2)

辟寒金 蓬萊客 12914 字 3個月前

空空蕩蕩的大殿,光線昏暗,幽闃無聲。

十四歲的少年,孝衣如雪,麵容蒼白,一抹削瘦單薄的身影,靜靜跪在十年前死去的母親的長生位前。

牌位之前,供了一盞長明清燈,一點燈火,日夜不滅。前頭是張神案,上頭擺了隻小鼎爐,裡頭插了燃香,近旁還有一壺供酒,一盤供果。

少年的目光,凝視著那點長明燈火,一動不動。

殿口,漸漸傳來一陣由遠及近的腳步之聲。

大周朝的開國皇帝,他的父皇,深夜踏雪,終於來到了他母親的靈宮。

但他沒有進來,而是止步於殿外。

皇帝正當盛年,男子一生當中最為精壯的年紀。雖在為太後服孝,臉上亦帶倦容,但九五之尊,帝王威嚴,依然令人不敢直視。

他望了眼幽暗的內殿,轉向慕媽媽,問:“何事?”

這些年一直伴著熙兒的慕媽媽跪在檻內,低聲說道:“陛下,明日便是元後十年祭,故殿下鬥膽,今夜請陛下移步至此。”

身後狂風怒號著,裹著來自漆黑夜空的雪,從高大的殿簷上空撲向了洞開著的大殿之門。風掀動皇帝的衣袂,孝服下隱隱露出內裡所著黃團龍袍的一角。

他的身影凝固了片刻,終於邁步,跨進門檻。

“你們都出去。”

慕媽媽叩首,起身,退了出去。

一扇殿門,將漫天的風雪,關在了殿外。

皇帝循著大殿深處那團晃蕩昏暗的長明燈火的指引,緩緩走到少年的身後,停住。

少年從母親的長生位前起身,轉過來朝向皇帝,再次下跪,叩拜。

他不能說話。

十年前起,從蒲城脫身之後,他便不能說話了。

曾經那樣一個聰明活潑的孩子,一夜之間,徹底失去了言語的能力,變成一個啞巴。

後來,儘管太醫用儘方法,也是全無功效。

宮人們暗中傳言,道皇長子殿下這是年幼時受了極大驚嚇,以致失聲不能言語。

皇帝望了眼長生牌位,沉默了片刻,對著麵前向著自己拜於地上的單薄身影說:“明日父皇會叫人來此祭奠你的母後。”

少年依舊俯伏於地,恍若未聞。

皇帝走到少年麵前,彎腰,伸手輕輕握住了他肩膀,要將他從地上扶起。

少年慢慢地抬起臉。

這張臉,蒼白而清瘦,但眉目五官,實是清俊秀美。

皇帝起於微,馬上奪的天下,被大臣們奉為不世出的明君大帝。但據說他年輕時,容貌俊秀,風度譬如文士。

少年的麵顏輪廓,和皇帝很是肖像,而一雙眉眼,宮人們傳言,其實更像元後。

元後十年前便身故了。據見過她的人傳,元後有長沙國第一美人之稱,一代國色,貌若天仙。

皇長子殿下的容貌,結合父母所長,龍血鳳髓,自然出眾。

唯一遺憾,便是他失了言語的能力。

皇帝注視著麵前這雙望著自己的似曾相似的澄澈眼眸,眼底掠過一縷複雜的神色,低低地道:“熙兒,朕知你心裡應當有些不平。你莫怪父皇。你是朕的長子,朕亦知你聰慧過人,倘若不是你不能言語,朕怎會不讓你做皇太子?”

他頓了一頓。

“你雖做不成太子,但朕必會保你一生安樂。你的母親倘若有靈,她應也會放心的。”

少年凝視著皇帝,唇邊露出微笑,朝皇帝叩了個頭,隨即起身,來到供桌之前,端起酒壺,將三隻倒扣著的杯子翻起,一一斟酒。

他取了第一杯,灑到地上,祭奠亡母,第二杯,恭恭敬敬地敬過長生牌位,自己飲了。

做完這些,他退到一旁,再次跪在地上,雙目望著皇帝,向他鄭重叩首。

皇帝遲疑了下,終於還是上前,端起第三杯供酒,向亡靈祭奠過後,飲了。

他放下杯子,轉身說道:“你起來吧。地上冷。”

此刻倘若有外人在側,必會驚訝。

皇帝說出這句話的語調,是平日罕見的溫柔。

少年並未起身,雙目依舊望著皇帝。

“父皇,兒子多謝您的看重。但我並不想做皇太子。”

他竟然開口說話了。

“我隻是想問父皇一句,明日,十周年祭,如此重要日子,父皇你自己為何不來祭奠我的母親?”

少年的聲音有點低沉,卻一字一句,清晰異常。

大殿裡的空氣瞬間仿佛被冰雪凍住。

長生位前的那點燈火,突然搖晃,明滅不定。

皇帝看著少年,半晌,仿佛才回過來神來。

“熙兒!你能說話了?”

“你何時能說話的?”

一時之間,他顧不上少年這話裡隱含著的對自己的不敬,上前一步,臉上露出無比的驚喜之色。

“早幾年前,我就已經能說話了。隻是不想開口罷了。”

少年道,看了一眼長生牌位。

“父皇,倘若兒子沒有記錯,這些年間,你從沒有到過這裡一步!今夜,倘若不是兒子的請求,父皇你大約也是不會來此,是不是?”

皇帝望著神色淡漠的少年,麵上方才的喜色消失了,沒有做聲。

“父皇,你是不屑來,還是根本就沒有將我母親的死放在心上,哪怕一分一毫?”

少年驀然提高聲量,字字句句,宛若質問。

皇帝仿佛被針刺了一下,皺眉。

“大膽!你敢如此說話?”

少年看著皇帝,笑了。

“是啊,您是大周的開國帝君,這個新的皇朝,在您的治理之下,正欣欣向榮,萬民安泰,日後,必洪圖社稷,國祚延綿。兒子可以預見,許多年後,當史官為您作帝王列記之時,就算功不比三皇五帝,秦皇漢武,足以比肩。”

“您不但是帝君,亦是我的生身之父。倘若沒有您的精血,何來我今日血肉之軀?”

“可是我告訴您,不管他們如何讚頌您,敬拜您,在我的眼裡,父親,您就是個沒有良心的冷血之人!”

皇帝盯著的麵前的少年,臉色陰沉了下去,眼底隱隱有怒氣流動。

少年麵上卻不見絲毫懼色,從地上慢慢地站起來,直起了他單薄卻挺峭的腰身。

“翰林編修們為您修祖譜時,小心地避過您的少年時代,隻說您從小便心懷大誌,英武過人,他們不敢說您半句不好。可是您自己心裡清楚,您就是一個江洋大盜的出身!您是借了我外祖父而步入官途,從此青雲直上。說我母親那時下嫁,應當沒有半分冤屈您吧?可是您是怎麼對待她的?她嫁您的第一年,您就迫不及待地將彆的女人收進了門!”

“那幾年裡,我記不清父親的模樣是怎樣的。等我稍大些,我隻記得每日清早,不分寒暑,我的母親必須早早起身,為祖母端茶奉食。而那個名為妾室的戚氏,卻能夠陪在祖母的身邊,笑看著我原本高貴的母親,在她的眼皮下,忍受著來自祖母的各種挑剔!”

皇帝眉頭依舊緊皺,但方才麵上的那片怒色,仿佛漸漸消退了些,默默望著少年,並未打斷他的話。

“那些也就罷了。父親,後來我的母親死了!她在送走我之後,不願做你累贅,更知道你是不可能為她退步的,她自儘而死!”

“我永遠都忘不了,那日,當袁將軍帶著我出逃,我掙脫了他捂住我眼睛的手,回頭之時看到的那一幕!”

少年的眼眶泛紅,聲音微微顫抖。

“她是長沙王女,原本那樣美麗高貴的一個女子,她不該被那樣對待的!她死了,那些人也沒有放過她。天氣那麼冷,她身上卻連一件像樣的衣裳也沒有。有的,隻是被恨你的敵人用刀劍砍斫過後留下的傷痕。血,滿身都是血!她頭朝下,腳上縛著繩索,被倒吊在了城頭之上,風吹得她不停地晃,她在那些士兵肆無忌憚的羞辱笑聲裡,是那麼無助,那麼淒慘……”

少年流下了眼淚,孤瘦的身影,僵硬得仿佛成了一尊岩石。

皇帝神色僵硬,閉了閉目,睜開,朝著少年慢慢地走了過去,抬手,握住了他的胳膊。

“熙兒……”他喚著少年的乳名,聲音發澀。

少年眼底卻掠過一絲厭憎,一把掙脫開來自父親的手掌,猛地後退了幾步。

“父親,十年了,您應當早就已經忘記我的母親了。但我卻忘不了她!我總是夢見她。我永遠也不會忘記她被吊在城頭上的那一幕!”

“我不敢指責您,在長達一年的囚禁裡,您在打著您的天下之時,是否也曾儘心儘力地想法去救過我們。我更沒有資格,要求您為了母親和我,放棄那座用將士的犧牲換來的城池。您有您的考慮和權衡,我理解!可是父親,我不能原諒的是,後來您都做了什麼?您是如何對待我母親的?”

“您封她一個元後的虛名,在她的名號之前,加一串辭藻優美的諡號,再給她建個放置牌位的地方,從此您覺得您就可以心安理得了,是嗎?”

少年的語氣變得激烈,蒼白的麵龐之上,也泛出了紅暈。

“我總覺得她沒有離開這裡。她在看著我,也在看著你,我的父皇!”

“熙兒!夠了!”

皇帝猛地喝了一聲。

“遠遠不夠!要不是你當初利用她,娶了她,又害了她,她怎麼可能落得這樣的下場?這些年,如果你對她還懷有半點愧疚,我也就罷了。但你卻無情無義,連她的十周年祭,你竟也不來親自祭奠!”

“謝、長、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