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下之意,另有人日常看著這些新人呢,薑沃今日就是走個流程。畢竟這些新人才進宮,心高氣傲隻覺得住掖庭委屈了,隻怕聽不進什麼戒律。
不過在掖庭內,又不在後宮,總不怕她們翻出什麼花樣。
薑沃走進北漪園。
各色目光彙聚過來。
她感受到這些目光的梭巡探究之意,更感受到這些目光後麵的惶恐:畢竟是從家裡到了陌生的宮廷,那些抱怨裡更多是害怕和畏懼。
怕自己無聲無息就被委屈了被遺忘了,想要爭一爭。
嚴承財在牆外對這些前路堪憂的才人們,似乎很不以為意,但到了院中人前,態度又很妥帖圓滑,端著挑不出毛病的笑臉兒和語氣介紹了薑沃。
薑沃就聽方才抱怨話最多的一位才人再次發聲不滿道:“宮正司的女官竟有這樣年輕的?瞧著比我們還小一兩歲的樣子。難道不該是位姑姑來教宮規?”
嚴承財笑眯眯道:“王才人有所不知,薑典正隻是奉聖人的命,念一遍當年由文德皇後親定的宮規戒律。將來才人居於宮中,自有身邊的年長宮人隨時侍候指點呢。”
王才人似乎還想說什麼,嚴承財已經轉開了目光,退後一步對薑沃道:“薑典正請。”
比起王才人的不滿,其餘更靈透謹慎的幾位才人,心中無不略過幾片陰影:這宦官竟然寧可多話駁回她們這些才人,也要先周全宮正司一位典正的麵子,那她們的將來似乎有些不容樂觀。
於是便沒什麼人附和王才人,都先靜默下來,看著這位年輕的過分的薑典正。
薑沃的心思也不在這些才人身上,甚至連她們的鼻子眼睛都沒看清楚。
她的心思都在竹櫝上頭。
一卷竹櫝千餘字,儘是佶屈聱牙的官話不說,還沒有標點,薑沃這兩日便儘力用功,將這些字認全,斷句分明——第一次頂著官位出門做事,雖眼前人不多,但掖庭上下不知多少雙眼睛等著看,薑沃便知絕不能讀的磕磕絆絆。
這個典正她要才能配位,陶姑姑才不會被人詬病。
好在讀過一遍後,氣息平穩,略無差錯。還有嚴承財在旁邊熱情捧哏,讚不絕口說些‘果然是宮正司女官的口齒’‘真是如聽仙樂’之類的奉承話後,薑沃心情也放鬆下來。
嚴承財適時開口送她出門,薑沃也對著各自在沉思的才人們輕輕一禮,就準備轉身走人了。
這第一件差事做完了!
“薑典正請留步。”
唉,終究沒有走成。
薑沃對有人上來搭話,也是有預感的:這批新人們進了宮,被塞到這掖庭來不上不下的,見不到聖人不說,輕易還不能出掖庭。見到掌管戒律的宮正司女官,想要交際些也是常事。
薑沃站定,原是客氣的笑容,在看清隻身走過來的姑娘的臉龐時,笑容就真切了好幾分:看到美人,心情難免要好起來。
眼前的姑娘生的方額廣頤,黛眉鳳眼,極是大氣端麗的五官,又唇紅齒白膚色瑩潤,飽盈一種極為康健的美,也是薑沃最喜歡的美,不自覺笑就真切起來。
似乎受到她這樣笑容的鼓舞,眼前的才人又走近了兩步,做出鮮明的態度:隻是作為自己一人要與薑沃私下說兩句話,而並非代表新入宮才人群體提出什麼要求。
薑沃的餘光就看到王才人跺了下腳,往屋裡去了,做出不屑於聽二人交談的舉動來。
其餘才人有各自回屋的,也有暫時佇立在院中似乎在發呆的……薑沃迅速打量過這些臉龐,確實是各有風姿。但要她來說,還是最喜歡眼前這位才人的容色。
隻聽眼前美人笑吟吟道:“於宮規上頭,我有幾條不通之處,今日太倉促了,將來有惑能否去宮正司拜訪薑典正?”
薑沃想了想就應了。
據她這幾日看來,宮正司不但作為督查機構,也兼裁斷部門:宮中識字的宦官宮女隻占很少一部分,宮規這樣的珍貴竹櫝書更不會流傳出去。宮規都是靠口耳相傳,資曆深的教導資曆淺的。
隻是規矩是規矩,具體事情是具體事情。連六局裡的女官們也未必每一條宮規都能吃透。常有各局打發了小宮女來問詢某一條具體的宮規,或者帶著纏攪不清的宮人前來裁斷是非。
這也是宮正司的日常工作之一。
見薑沃應了,那才人便露出喜悅來,進一步開口講明自己出身姓名:“先父在時任荊州都督,祖上並州文水人。我本姓武,聖人隆恩,賜名媚。薑典正喚我媚娘便是。”
時女子出嫁後取字,在娘家一般就按序齒或是乳名來稱呼,比如媚娘在家,就是人人都喚一聲二娘子。此時天子既賜名,自然要改頭換麵,從此將二娘子的稱呼不提,人前人後,她都隻是媚娘了。
旁邊嚴承財適時捧哏為人抬轎子,對薑沃道:“武才人是開國功臣之後呢,今歲入宮的嬪妃,唯有武才人蒙聖人親賜了名。”
而薑沃,薑沃貨真價實的怔住了。
媚娘,武媚娘!
曆史的車輪子紮紮實實碾到臉上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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薑沃是走出門來後,才把心底的情緒徹底壓下去。方才應承武才人幾句話,幾乎就是下意識的寒暄。
嚴承財一路送她出門來,送出一道宮門還周到解釋:“到了掖庭這三日,武才人是最安穩守矩的,從不似王才人幾個一般抱怨天抱怨地的,因而方才她跟薑典正搭話,我也就沒攔著。”他最會瞧人眉眼高低,覺出武才人與薑典正攀談過後,薑典正有些悶悶的,還以為她不喜歡多武才人拜訪這攬子事兒,於是便要把自己摘得乾淨。
在宮裡,甭管是宦官還是宮女,都絕不會想得罪宮正司。
薑沃回過神,對嚴承財報以微笑,又道她並沒有不痛快,隻是覺得武才人容貌極佳,有些看住了。
嚴承財的語氣裡就多了些惋惜:“能入宮為嬪妃麼,自然才貌俱佳。隻是武才人時運不好,趕上這一批入宮,直接都住到掖庭來啦。”
他小小聲道:“薑典正不知,三年前太上皇駕崩,正是我奉命送太上皇留下來的一眾未有子嗣的嬪妃往感業寺去——其中也不乏有十來歲,才貌都不遜於武才人的哩。可見才貌好,趕不上命格好啊。”
薑沃不由笑了笑,問道:“不知掖庭丞年紀何如?”
嚴承財不明所以答道:“十九。”
薑沃笑眯眯:“年紀尚輕,萬事都來得及。”
說罷就與他作彆。
嚴承財也沒當回事:想來是自己殷勤周到,這薑典正就客套一句,道他年輕將來有前途。
而與他作彆的薑沃,心裡算的卻是:才十九歲啊,完全來得及看到‘時運不濟武才人’做皇後、做跟唐高宗並列上朝的天後,要是這位嚴掖庭丞身體不錯,還能來得及親見武皇登基呢!
作者有話要說: [1] 出自唐代王維的《和賈舍人早朝大明宮之作》
嚴掖庭丞傾情力作:《規矩安穩武才人》《命格不好武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