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媚娘選定的道(2 / 2)

那是她第一回見到晉王。

她分明看見了晉王望著她縱馬時,眼裡的驚豔之色。

*

媚娘進獸苑後,隻當沒看到亭子裡有人,徑直奔小猞猁去了。與往常一樣,在籠前蹲下,輕輕揉著猞猁的尖耳朵。

在她摸到第五遍猞猁耳朵的時候,就聽到了有人停在身後的腳步聲。

“它已然好多了。”

晉王的聲音從身後響起,媚娘才起身回頭。

她行禮:“這都要多謝晉王。”

晉王看起來比上回要瘦了一些,神色也帶著幾分憔悴:可不是嗎,太子鬨事,皇帝生病,這些日子他也不會好過。

哪怕這樣禮節性的笑著,眉宇間也帶著抹不去的愁色。

媚娘略一踟躕,便又略屈膝道:“還請晉王保重自身。”

李治點了點頭,麵容上的愁雲似乎淡了些。

他對身邊小宦官道:“去拿一提鮮肉來。”

小宦官跑了去,於是兩人身邊近處便沒有閒人,隻有遠遠的,亭子外候著的幾個負責搬香爐坐墊的宮人。

李治與媚娘的距離不遠不近,恰到好處。

他目光轉向了小猞猁,說的卻是與猞猁完全不相乾的話:“其實今日,我原想去看太子哥哥的。但上回我去東宮,卻被父皇親自追了去,當場斥責一番,將我從東宮帶走了。”

這事兒宮裡知道的人也多。

太子裝死了的突厥人,以刀割麵後的第二日,魏王李泰直奔皇帝那去,晉王卻是第一時間去東宮看太子去了。

李治正對著太子哥哥血呼啦次的臉(他不肯讓人包紮)垂淚呢,二鳳皇帝便龍行虎步親自趕到了東宮。

太子依舊躺在榻上不肯動,皇帝也沒有跟太子說一句話。

於是皇帝直奔還在榻前哭的晉王,拎起小兒子就走。在東宮外守著的宮人都是親眼看見的,陛下臉色極差,進了東宮,不過片刻後又出來,還親手拽著猶在落淚的晉王,不許他呆在東宮。

而聖人顯然也遷怒晉王。不但親自來帶走了他,還責晉王禁閉三日。

魏王李泰聽說後簡直是樂開了花,要不是不合時宜,他就砍竹子來燒爆竹過年了。

經魏王一傳播,知道此事的人就更多了。

連由聖人親自撫養,一貫最得疼愛的晉王,去探望了一回太子,都受了這般前所未有的斥責懲罰。東宮更是廣寒宮一般,再沒人敢去探望。

李治望著籠子裡已經恢複了活潑的小猞猁,歎口氣:“可我還是想去看太子哥哥。”

他抬起眼簾,一雙眼睛如冬日湖水般深黑沉靜:“武才人覺得我當不當再去呢?”

媚娘忽然心跳加快了起來。

不是為了晉王這份問起私人煩惱的親近,而是為了晉王的話裡提及的是事關朝廷中人最在意的儲君之事。媚娘為了能真正碰觸到這些大事的邊緣,而感到心潮澎湃。

哪怕晉王隻是隨口吐露鬱悶也沒關係。終究是她能摸到大事兒的邊了不是嗎?

並不是隻能遙望朝中宮廷發生的樁樁件件,在心裡琢磨。

媚娘從沒覺得思緒轉的這麼快過。

關於要不要說出真實的想法,媚娘隻猶豫了一下,很快就笑道:“記得小時候,有一回爹娘因一事爭吵起來,爹一氣之下搬到了書房居住。娘很惱火,不許我們姊妹去看爹。但我還是偷偷跑了去,看到爹在書房裡炭火不足凍得咳嗽,回來告訴娘。娘雖罵了我不聽話,卻也知道了書房缺什麼,不至於又氣惱又擔心了。”

晉王的一雙眼睛便彎了彎,似乎平靜的湖水泛起一點漣漪,又帶了一點驚奇似的感歎;“才人聰慧,能解人意。”

李治是真的驚奇。

他原隻是突發奇想,將自己心裡的煩悶隨口一問,本以為媚娘會跟旁人一樣勸他勿違聖意。

誰料媚娘的回答,跟他心中所想一般無二。

太子哥哥把自己的臉用刀劃得血肉模糊,這是下人報上來的。

父皇當即大怒,但在怒之餘,又豈能不關心兒子的安危?臉花成什麼樣了?眼睛有沒有事?鼻子還在嗎?

就像一個頑劣的孩子縱了火,哪怕燒了再多貴重之物,惹了再大的麻煩,可真心疼愛孩子的家長第一個想到的,一定還是孩子沒燒到吧,孩子沒事吧!

可偏生皇帝不是單純的父母,他還是萬眾矚目的執掌者,是君。而太子雖是兒子,卻也是臣。臣子犯此大錯,皇帝是不能這時候趕去探望太子的,隻該有罪當罰。

尤其是外麵聚著一堆臣子哭訴太子的行徑,更是把父皇架了起來。

所以李治去了。

他要給父皇搭一個台階下。

果然父皇立刻親自出馬,去東宮‘抓他’。

李治看的分明,父皇進入東宮後,第一眼是落在太子哥哥的臉上的。直到看清了太子的傷勢隻在皮肉上,沒有傷了五官,才有了發火的力氣。

在這之前,父皇,他心中無所不能的父皇,也隻是一個擔憂彷徨的父親。

之後他被父皇關了禁閉,旁人還覺得他傻,連乳母都來哭勸他可要聽話,彆再頂撞陛下,免得跟太子一樣失了聖眷。

李治坐在屋裡關禁閉,心道:若是崔朝還在,必能明白他在做什麼。

實沒想到,媚娘居然明白。

籠中的小猞猁用後爪著地,一隻完好的前爪攀著籠子努力站起來去蹭媚娘。媚娘拿指尖碰了碰它濕涼的鼻子,輕聲道:“人賭氣的時候會說些狠話,但總盼著有人能透過這些狠話來體貼心意吧。”

*

李治與媚娘隻談了片刻,就壓住心中遺憾,與她作彆。

名分所限,兩人遇上了彼此見禮寒暄幾句無妨,但一直站著說話總是不好。

從獸苑出來,李治直奔東宮去。

他忽略了門口守衛滿臉為難說的“晉王還是請回吧”這些話,反正守衛又不是父皇,敢伸手把他拎走。

他堅持要進門,守衛們也隻好放行。

是太子妃親自接待的他。

太子剛吃了藥睡下,沒人敢去叫他。畢竟現在太子能安穩睡一覺都是奢望。

若是旁人太子妃就直接讓送客了:誰知道是不是來看他們東宮熱鬨的!但一聽說是晉王,太子妃收起疲倦焦慮,打點了精神親自迎出來。

晉王是個好人啊!

旁人隻看到太子割麵後,晉王來東宮探望迅速被聖人抓走,太子妃卻見了裡頭父子三人的情形。

當時太子狀若瘋癲,東宮一直養著的幾個醫官要靠近他上藥就會挨拳打腳踢,都拖延不敢上前。還是晉王到了,抱著太子落淚不止,禦醫才有機會上前給太子清理了血痂,敷了些藥。

到底是同胞幼弟,太子不會對晉王動手。

之後聖人怒氣勃發衝進東宮要帶走晉王,還斥責晉王道:“你膽子倒大,竟不怕他也給你一刀?”

太子妃在旁聽這話誅心,不由瑟瑟發抖:身體發膚受之父母,大唐的姑娘家都是不佩戴耳飾的,便是不肯紮耳洞傷及父母所給的肉身。太子這般劃麵自傷,其實是在聖人心裡捅刀子,也難怪聖人如此惱火傷痛。

晉王卻跪地道:“父皇,大哥絕不會傷我,他隻是心裡難過,他隻會傷他自己。父皇,哥哥病了……求父皇尋人給大哥看病。”

當時太子妃看的分明,聖人眼裡是有一番猶豫和心軟的。連躺在床上動也不動的太子,眼角閃過的一抹水痕。

雖說聖人到底沒有跟太子說一句話,拎了晉王就走,但尚藥局的大夫們很快就到了。

因此在太子妃心裡:晉王,大好人!

於是太子睡了不能見弟弟,蘇氏卻不肯叫晉王白跑一趟,以太子妃和長嫂的身份,親自出來奉飲子點心,與晉王道謝。

李治也隻是溫和應答,坐著與嫂子閒談了良久,等太子醒來。

等出得東宮,他才恍然想起,他與媚娘說話的時間其實很短,遠不如他接下來跟太子妃呆的久。

跟太子妃在一處,他很自然。

然而與媚娘在獸苑才說了幾句話,他就是覺得該走了。

大概……李治苦笑,大概是他問心有愧吧。

*

媚娘心中亦是波瀾不平。

走回宮正司的路上,她越走越慢。

晉王,果是讚賞她的。

俱媚娘看來,太子做出這樣的事情來,一隻腳已經出了東宮了。而魏王李泰……媚娘覺得,這樣烈火烹油的局勢,未必就能笑到最後!反而是她這一次接觸,看出晉王李治是個與傳言裡‘心軟仁厚’不同的人。

她如今想要的並不多。

隻需她與晉王再多些來往,積攢些人脈情分。若是晉王真有做太子的那一天,將來她便是到了感業寺,也有機會求一求新皇,起碼離開那種活死人的境地。

但是……媚娘知道,若如此逃離感業寺,她會千夫所指。

這世道就是這樣,如果她循規蹈矩,做一個可憐的才人,將來被送去感業寺剃了頭發孤苦一生,那就會得到旁人憐憫的認可。

如果她為了自己的未來去掙紮,去用手腕,就會麵臨千夫所指。

在媚娘心裡,原來這些根本不是事兒,現在王才人等‘夫’就天天指她呢。她才不會為了彆人的口舌,放棄能掙來的實際好處。

可——

“武姐姐,你回來啦?今兒又得吃清淡的雞絲麵,但有鮮甜的涼拌春筍吃。”九成宮在山上氣溫低,筍子也長得慢,如今都三月底了,後山還有新鮮的筍子可以運進宮。

到了九成宮,與宮正司挨得最近的就是尚食局。

因而公廚雖不如宮裡齊全,她們的飲食水準反而略有上升。這新鮮春筍就放了一點麻油和香醋,非常脆嫩清香,正配薑沃的病人飲食。

媚娘看著薑沃的笑臉,心緒翻湧——外頭的千夫所指她不在意,可她不能不在意這個人的‘指’。

想到自己選擇的一條不正的異路,或許會導致兩人疏遠生分,甚至決裂,媚娘心裡就墜的像是跌進了無底深淵一般。

她食不知味的吃了一碗麵,那薑沃盛讚的鮮甜春筍,媚娘就動了一筷子,還差點咬到舌頭。

*

吃完飯後,兩人依舊案前對坐,與往常薑沃休沐時一般,一邊喝清茶一邊抄書或是看書——媚娘慢慢抄寫古籍,薑沃則拿來媚娘抄好的看,順便錄入係統。

隻是……薑沃抬頭,看媚娘第四次把抄錯的紙張小心裁掉。

她覺得今日武姐姐似乎有很大心事。

在薑沃發問前,媚娘倒是先開口了:“小沃,你還記得你問過我,諸子百家最信奉哪一家嗎?”

薑沃立刻擱下手裡的書,好奇道:“姐姐現在有答案了?”

在她看來,幼崽期的女皇,一直處於龍場悟道階段,一直還未找到自己的道。

難道已經尋到了?

是,媚娘選定了自己的道。

媚娘舉起手裡的《鬼穀子》:“縱橫家。”

薑沃怔了下,也拿起手中正在看的東漢先賢注釋版《孟子》:“好巧,我剛看到這裡。景春曰:公孫衍、張儀豈不誠大丈夫哉?一怒而諸侯懼,安居而天下熄。”[2]

縱橫家,或者是說權力家。

如果說儒家為‘仁’,法家為‘法’,那麼縱橫家,為的便是‘權’。亂世之中,縱橫為王!天下隻是棋盤,是舞台。他們是想攪動風雲一展所長的權術者。

安居而天下熄,足以證明世人對縱橫家的看法。

縱橫家天生就是令天下震蕩的人。

媚娘笑意如映在窗紙上的桃花,帶了些影綽而幽微的意味。

她順著薑沃的話說下去:“張儀豈不誠大丈夫哉?”

“張儀先遊說趙、楚,也曾為楚國官員,卻以不得誌而改遊秦……” 她看著薑沃,聲音雖還算平穩,到底透出一些難以控製的緊繃:“小沃,你覺得這種因鬱鬱不得誌,就不能從一而終,而是主動改侍君主的行為,是不是不忠,不義?”

媚娘的手在桌下不由捏緊了衣角,骨節都泛白起來。

若是薑沃覺得張儀改侍君王都不忠不義,那何況自己?世人對女子,本就是更苛刻的。

薑沃笑著搖頭:“張儀,大丈夫也。”

楚國輕賤張儀,甚至懷疑他偷了玉璧,以此為由鞭笞他,那張儀何必還要留在楚國?

其實張儀的經曆,薑沃是當複仇爽文來看的:張儀在楚國被冤枉,並且打了個半死,養好傷後,就離開楚國遊說秦國,做了秦相。

之後秦伐楚,張儀寫檄文,對楚國霸氣宣戰道:當年你們冤枉我偷了玉璧,因此鞭笞於我,今日,你們楚國最好守好國門,我張儀,要來盜你們的城池了!

薑沃看這段看的津津有味。

媚娘覺得一顆心落下一半。

她又繼續道:“張儀為男子,為施展抱負輾轉列國,侍不同君王,雖褒貶不一,但總有人讚他大丈夫,縱橫捭闔者。若是女子,隻怕受多非議。”

薑沃搖頭:“女子怎麼了?女子想施展抱負,又沒有錯。”

說著還歎了口氣,說起了自己:“姐姐應當也是知道的,我做這太史丞,該做的事情都兢兢業業絲毫不敢出錯,絕不比另一位魯太史丞差。但至今,我也隻有官服魚符,卻沒有上朝用的芴板。朝廷明明需要我做事,卻又不讓我上朝。”

魯太史丞哪怕不如她,隻因是男子,就可以站到朝上去回稟太史局的工作。

就像男人需要女人傳宗接代管家理事,明明是不可或缺,但卻不願意給予平等的地位和待遇。

薑沃名義上是做了與男人一樣的官,其實得到的還是女子的待遇。

*

這一晚,媚娘輾轉到半夜才睡著。

入睡前還想起薑沃低落的話語:“我為什麼不能站到朝上去呢?”

是啊,她羨慕過薑沃的運道,能被兩位仙師選中做徒弟,能做真正的朝廷官員,不必困坐在這掖庭之中。可有時候也會忘記,薑妹妹,也始終沒有得到她應得的。

這一夜,媚娘睡的不好,斷斷續續做了許多夢。

醒來時媚娘隻記得一個:那是明亮日光中的一座宮殿,油亮的地麵上灑了無數的金色光芒。許多麵目模糊的朝臣手持芴板,穿著各色官服立在這個宏偉高遠的大殿裡。

媚娘看不清他們的麵容,也不想看清。

她隻是在夢裡急切尋找。

終於,她找到了。在無數麵目模糊的身影中,她看到薑沃的笑臉。她麵容清晰的毫發畢現,如往常一樣穿著官服,手裡持著芴板,對她眨了眨眼。

兩人在夢中的朝堂上,相視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