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好一場冰雹(2 / 2)

她算著過了炎炎夏日,聖駕就會從九成宮回去。

在九成宮這幾個月,原本分給她的才人屋舍基本都空著,她幾乎就成了宮正司的人,一直跟薑沃住在一處。宮正司上下對她也都很和氣,至少很客氣。

媚娘便準備做一些針線,回頭分送諸人。

哪怕不多值錢,總是她的態度。

薑沃見媚娘白天黑夜的做針線,因知道這是媚娘給宮正司諸人的心意,倒是不好攔。因怕給媚娘百上加斤,特意早早言明的不用給她做,隻道她常年穿太史局官服,從裡到外從上到下都是尚衣局和式配就的。

*

媚娘忙於做衣裳,李治則忙於做小棉襖。

他本來就是二鳳皇帝的貼心小兒子,如今更是化身成一個貼心小外甥。

夏日漸長,長孫無忌見晉王的時候也漸多。

起初是晉王拿了一條不太懂的律法來請教他,這可是專業對口——從貞觀初年起,長孫無忌就負責總結魏晉南北朝以來的律法,去蕪存菁,耗時十年擬成一本《貞觀律》,朝廷頒行於天下。

如今他雖不管刑部、禦史台和大理寺,但朝中若有驚動聖人的大案,三司會審必得請他,畢竟這位是律法的草擬與定稿人之一。

此乃長孫無忌最傲然的功績之一。彆說他有旁的從龍之功,便是沒有,隻此一本律法也足以傳世,足以挺直腰板位列宰相,不會被人說這官位隻因妹妹是皇後的緣故。

因此長孫無忌見小外甥來問他最拿手的律法條文,自然是欣然講解。

李治也乖巧笑道:“我知舅舅公務繁忙,從前都是不敢打擾的。隻是這回我拿著律法去問父皇,父皇說舅舅才是真正的律法大家,讓我來問,我才敢來。”他的眼睛清亮溫潤,帶著滿滿的濡慕和一點點羞澀:“從前隻見舅舅在朝上的樣子……不知舅舅私下這樣和氣。”

娘舅親,娘舅親,舅舅的地位從來不一般,是極有威信的。

隻是長孫無忌的外甥都是皇子,搞得他這個舅舅發言機會不多,甚至跟外甥們都沒有很熟(也不好走的太近太熟)。

也就李治是皇帝登基後才出生的皇子,彼時大事皆定,長孫無忌出入宮中再不似當年出入秦王府那般紮眼,這個小外甥才算是他看著長大的。

而李治又是天然最討長輩喜歡的斯文乖巧型,討教了幾回問題後,本來因皇子與臣子間隔略有些生疏拘束的兩人,漸漸就隨意起來,倒像是尋常人家的舅甥相處了。

李治雙向刷分,不但去找長孫無忌討教律法,還跟幾個表哥玩的特彆好。尤其是大表哥長孫衝,這位除了是表哥還是親姐夫——皇帝看重長孫家,把嫡女長樂公主直接許配回了長孫家,增耀門楣。

而有長孫皇後這樣的姑姑,長孫無忌這樣的父親,長孫家其餘的兒子們混的自然也不差,有兩個就常在宮裡行走,做禁衛長史,都比李治大不了幾歲。李治就常去找表哥們玩。

他雖生的清秀,但到底是天可汗的兒子,二鳳皇帝之子,騎射稱不上絕佳也絕對稱得上嫻熟,從個人素質上也很能跟禁衛們玩到一起去。且晉王的好脾氣人儘皆知,長孫家的幾個表兄弟對他畏懼也少,玩多了以後更覺親密,回家不免說起,皇子裡晉王最和氣。

相較而言,那忙著辦文學館的魏王李泰,當然不會跟禁衛表兄弟們一起玩,也當然不顯得和氣了。

這還不算,最讓長孫無忌動容的,是有一回變天,他在朝堂上嗓子有些癢,就努力壓著低低咳嗽了幾聲。

他是大司徒,位列前排,跟皇子們極近。

雖說周圍人都聽見他咳嗽了,但隻有他的好外甥雉奴,第二日給他送了一盒香藥醃製的枇杷和梨肉,眉眼間還都是擔憂道:“舅舅,這是生津止咳潤肺的藥果,你吃一些嗓子就好了。”

宮裡皇子公主貴人多,許多吃不下苦藥湯,尚藥局就弄了些藥果子,甜甜蜜蜜哄貴人們吃,有沒有藥效不說,但確實好吃且潤肺,總之吃不壞。

雖然不知道藥效如何,但就這份心,長孫無忌就很感動。

他這個舅舅居然吃上外甥的體貼孝敬啦!

然而長孫無忌接過來,李治卻又不放心,竟然還叮囑道:“舅舅,雖說這香藥梨肉好吃,不過也不要吃太多,到底是藥醃的果子呢。”

把長孫無忌弄得哭笑不得:難道他還是貪嘴的孩子不成?會因為甜蜜蜜的,就一口氣吃掉一盒子香藥果子?

雖說啼笑皆非,但心裡是很熨帖的。

一個夏日過去後,晉王雖不是長孫家族最看重的皇子(此時長孫家的宗旨依舊是跟著皇帝保太子),但在長孫無忌私人心裡,雉奴就是最乖,最貼心的外甥!

就在長孫無忌於一聲聲‘舅舅’裡迷失自我的時候,忽然發現,晉王好幾日沒有討教他了。

他不由擔心起來——要知道晉王近來學律法正在興頭上,連皇帝都特意叮囑長孫無忌道:“律法乃宇內清明之本,原先雉奴不甚愛學,朕也不願迫他。想著將來到了封地,朕自然會給他配好的屬官,原不用他苦學。”

“但如今他既然對律法有向學之心,那最好不過,你就好好與他分講就是。”

治國不能隻靠儒術,甭管曆代皇帝多麼推崇儒家,但要人人遵紀守法,不能隻靠道德自我約束,得有詳儘律法加以規範,外儒內法方是長久。

於是長孫無忌近來總與晉王相處,忽的幾日不見,索性直接去晉王宮裡尋。

一見晉王,長孫無忌就一怔。

雖然還是禮數周全,但雉奴明顯情緒低落,像是一隻蔫巴巴的小貓。

長孫無忌這些年也焦頭爛額於兩個外甥鬥法,今日見李治居然也怏怏愁悶,生怕他也受了委屈或是不舒服,心道三個外甥裡兩個讓人頭疼的要命,這唯一一個不爭不搶的寶貝疙瘩彆出事啊!

再想到皇帝妹夫日理萬機,隻怕沒法每日都關注到孩子,長孫無忌就讓宮人都出去,然後單獨問:“雉奴,是宮裡有人怠慢欺負你了?”

李治搖頭,他麵前還擺著一份卷宗,是長孫無忌特意從大理寺調出來,給他看的斷案實例。

“我最近在看舅舅給的卷宗。其中有一個案子,當年經手的刑部侍郎,是如今在四哥府上的顧長史,我就想去問問他。”

“然顧長史在忙著幫四哥一起校對《括地誌》。”

李治提到《括地誌》,長孫無忌眉宇間閃過難為人見的不痛快:盛世修書,修書這件事是會留名史冊的。

長孫無忌是個重名的人,雖說他自己已有總編《貞觀律》的大名,但誰還嫌名氣多不是?貞觀年間,還修了諸如《晉書》《隋書》等史書,雖是房玄齡等人主編,但長孫無忌也去掛過職出過力,房玄齡就非常客氣的將他也算到了十大主編的名額裡。

結果,自家外甥的文學館,卻沒有請他去掛個名。

這《括地誌》眼見就要修成,長孫無忌偶然問了一句,李泰也回答的滴水不漏,竟然是一點兒也不想讓舅舅沾手的意思。

長孫無忌於史書律法上都留有大名,也不很稀罕一本《括地誌》,但心裡自不舒服。

此時聽雉奴提起,就冷臉問道:“魏王府長史又如何,修書又如何?難道你去問卷宗,顧徊敢不恭敬作答?”

李治低著頭道:“不,舅舅,顧長史跟我講的很仔細。隻是,大約耽誤了校對工作,四哥親自出麵,讓我……讓我先走了。”

事情確實差不多是這樣,近來魏王府上與文學館都是007工作製,因魏王想趕著過年奉上《括地誌》,所以最近催命似的讓人加班。顧徊的工作又很重要,稍微一耽擱,就有人上報。

魏王本來是想直接訓小弟彆給他添亂的,但想起上回父皇的話,又隻好端出一張努力和氣的臉,把李治哄走:“雉奴啊,四哥這裡如今實在忙。等明年完了事,四哥把顧徊送到你府上去住幾個月,你隨便問好不好。”

算是李泰難得的好態度了,李治當時就乖乖道謝,然後立刻捧著卷宗離開。

回來後,就再也不去尋長孫無忌問律法了。

果然,舅舅很快來問他了。

長孫無忌聽李治含糊的話語,揚了揚眉毛問道:“讓你先走了?魏王又訓你了?”

上回‘魏王輿上訓斥晉王事’,長孫無忌也有所耳聞。

就見小外甥隻是搖頭,再不肯說人不好。還特彆生硬的轉了話題,指著案上一方硯台道:“舅舅覺得這方硯台好不好?是我前番去東宮看太子哥哥他送我的。也是他的愛物,但見我喜歡,就給了我。”

長孫無忌點頭:“不錯。”然後繼續追問:“魏王那裡……”

還未問完,就見雉奴低著頭小心翼翼道:“舅舅,從前我總覺得,太子哥哥也好,魏王哥哥也好,都是同胞兄長,將來誰做太子都是一樣的。但……但舅舅,要是四哥哥對我越來越凶可怎麼好?”

抬起眼來,儘是迷茫,和努力掩藏的畏懼。

長孫無忌震動了。

雉奴那句‘都是同胞兄長’,就像一盆冰水潑在他身上,在晚夏時分,幾乎逼出了他一身冷汗。

是啊,他總以為都是親妹妹的兒子,都是親外甥。

隻要不是彆的妃嬪生的兒子,這三個外甥誰登基都是一樣的。

總要尊敬他這個親舅舅。

但李治的遭遇告訴他,可不一樣!

雉奴這種乖巧的親弟弟,魏王都這樣苛責,那自己這個與他不甚親厚,又一直在支持太子的舅舅,又能得到多少尊重,甚至……善意呢。便是他到時已經老去,可以不在意手中的權柄,不在意晚年是否淒涼。

但偌大的長孫家又該如何自處?

長孫無忌沉下心來開始考慮,雖然都是親外甥,但哪個外甥做皇帝,才對自己更好。

腦海中浮現出的便是一張斯文清秀的臉龐,就像自家子侄一樣,靜靜站在一旁聽他講解,沒有一點兒皇子對待臣子的驕矜。

若是太子真的不成了,下一個,對長孫家,對他自己來說,選雉奴絕對比選那隻青雀要好。

隻是……長孫無忌唯一發愁的就是,雉奴是個最乖不過的孩子,又因年幼向來是隻聽話再不爭不搶的,如何才能引導他肯上進,也去搏一搏皇位呢?

長孫無忌對月長歎:愁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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