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權臣指南(1 / 2)

是夜, 宮正司。

薑沃今日在詩會上端了良久,回來後又與陶姑姑、劉司正等關心她被刁難的人,講了一遍詩會事。

因怕姑姑擔憂, 薑沃就將荊王難為她的事兒一筆帶過,主要講皇帝誇了她。

直到見了也過來問起此事的媚娘, 薑沃才一股腦將今日事兒都完整複述了一遍, 尤其把荊王尬住的場景著重描述。

“所有未標名的詩文,都由聖人帶頭親自點評,最終公評定的魁首果然是盧照鄰。”

“荊王此人啊,真的好像一隻禦園中的水鴨——全身上下隻有嘴硬。”

“見此結果,覺得下不來台。便嘴硬道‘隻怕是聖人出的題目, 盧照鄰從前碰巧做過罷了。’”

“聖人可不慣著他,即命長孫大司徒、孔祭酒等人現場又出幾題,照舊是盧詩最佳, 遠超諸人。”

“那荊王便沒什麼可說的了, 原想黑不提白不提就這麼混過去, 誰知旁邊鄧王在撥火, 直接點他名:‘誒?六哥怎麼臉這麼綠哇,可是肝不好?什麼?沒有不好啊, 那弟弟就放心了。不過六哥沒忘記規矩吧,各王府凡有事請動太史局,都要送一份謝禮。方才六哥請太史丞起了卦, 到時候彆忘了送禮啊’。”

“給荊王氣的臉都綠了,又皺巴巴的, 像是一大把子菠薐菜似的。”

媚娘跟著她的講述,一時擔憂,一時歡喜, 最後聽到菠薐菜,又撐不住失笑。

媚娘給薑沃倒了一杯溫水,示意她潤潤喉再說,又問道:“你真能一眼就相出來盧照鄰今日能做詩會魁首?”

薑沃以誠相告:“其實不是那麼拿得準。”

哪怕是袁師相麵如神,能準確斷言‘岑文本將來會做宰輔’,但那也是一個時間跨度很長的結果,期間宦海沉浮,沒有誰能一帆風順。

因而這種很看臨場發揮的詩會魁首,不確定性很大,光相麵實難斷定。

所以她起了一卦——不過不是為詩會起的,是為自己起的。

算的她自己今日是吉運亨通後,薑沃就報出了標準答案。

她想,袁師父忽然出言,語氣輕鬆地讓她隻管接了這件事,想必也是為她起了一卦,知道今日該著徒弟是強運之人。

聽薑沃其實不夠確定,媚娘心裡就很替她揪心,感歎了一句:“還好那位盧才子,確有大才。”

薑沃點頭。

是啊,曆史或許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是勝者書寫的功過簿,但詩文卻是人所共見的。

或許當權者的文章詩作會一時被人吹捧讚頌,但千多年過去,大浪淘沙,帝王將相歸於塵土後,哪些詩文是珍珠,哪些是砂礫,人心自有公論。膾炙人口的佳作依舊熠熠生輝,朗朗上口。

初唐時文、賦、典且不提,隻說初唐時詩的水平,盧照鄰實在是亂殺。

能與之並稱的初唐四傑,除了他與駱賓王,剩下兩位楊炯和王勃都還沒出世呢!

所以一聽盧照鄰的名字,薑沃甚是安心。

誰都會騙我,語文課本不會!

媚娘又不免替她考慮將來事:“雖原先未聽說過這位荊王,但如此行事,必不是什麼磊落大度之人。此番他大大丟了麵子,會不會以後去尋你的麻煩。”

薑沃道:“姐姐,他這就是在尋我的大麻煩,若是我這回所言不中,他必有許多後話,還會拉人彈劾,直到把我趕出太史局,讓師父們跟著丟了顏麵名聲才算完。至於以後會不會再尋麻煩……”薑沃笑了笑:“今日好好的詩會,聖人是想散心的,他非鬨這一出,把聖人給惹到了。”

“聖人令他儘快回封地去,不叫他在京中過年。”

如此媚娘就放心了,轉而去專心討厭那個荊王:“怎麼這樣壞!”

“還有更可惜的。”薑沃滿是痛惜:“因他失了顏麵,後來便一言不發了,隻埋頭吃果子——”

“可惜了上等的葡萄!”

李元景吃了一大盤子!

而薑沃到最後也沒有來得及吃她的夢中情葡。

都怪李元景故意挑她刺兒,以至於所有人都關注她,整場下來,比看才子們還專注。薑沃實在沒時間吃葡萄,隻好斂袖端坐,眉眼不動,維持自己‘仙人指路’的飄然姿態到最後。

大是遺憾的。

*

好在次日,薑沃就收到了兩籃子新鮮高昌葡萄,比昨日宴上一點兒也不差。

是晉王送了來的。

他到太史局的時候連連懊悔:“可惜我昨兒晨起有些咳嗽,外頭又是起風的天兒,乳母和宮人們就跪了一地,硬是不許我出門去參加詩會。我隻好在屋裡憋了一日,喝了好幾銅吊子的飲子藥——若早知道詩會有這場熱鬨,我必然要去了!”

晉王遺憾的忍不住頓足。

其實李治的咳嗽,是叫舅舅給愁的夜裡沒怎麼睡好。

他如今一點不想大婚啊。男子二十再成婚的也不是沒有,他有什麼可急的。

偏生舅舅那一副熱心腸,把父皇說的也意動起來。

薑沃就覺得少點什麼呢:難得一次帝王做裁判的詩會,居然太子、魏王和晉王都沒到場,到場的幾個皇子都是小透明,全程隻負責吃瓜,一言不發。

太子不到不稀奇,他是久不出門,正在‘奉命讀書反省’的。

李治又說起他四哥魏王,自打回長安後,隻顧得上在府裡監督修書。據說《括地誌》明年初就成徹底修完,如今李泰根本顧不上彆的。

兩人正說著昨日的詩會,太史局內專門管著來往使役的小宦官送了一張名刺來。

薑沃拿了來一看,對晉王道:“這可不是說曹操,曹操到了。”

他們正說到盧照鄰呢,晉王有些遺憾未見才子,正巧盧照鄰就遞了名刺過太史局來。

薑沃令請。

這邊晉王就也興致盎然等著看這位盧家子。

一等一的世家,無外乎崔盧鄭王,盧照鄰正是出身範陽盧氏。

隻是他跟崔朝的情況不同,崔朝是家族甚至世家的反叛者,盧照鄰卻是極標準的世家子,處處以世家名門子弟自規,走的仕途也很正經——家族先為他積累了些‘年少有才’的名聲,之後被鄧王李元裕親自下書信相請,這才去到鄧王府上,做了專門負責書寫詩文信函的‘典簽’。

鄧王名聲不錯,這官職也不染俗事,非常符合世家的清貴風範。

盧照鄰走的算是一條世家子弟的標準黃金路線。

正如他這個人一般——薑沃昨日一見盧照鄰,便想起論語裡一句話“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文質彬彬,然後君子。”[1]

真是多一分顯得浮誇,少一分顯得粗疏,盧照鄰身上就是正正好好的文人之氣。

她至今為止所見諸人,未有比盧照鄰更適合‘文質彬彬’這個詞的。

薑沃覺得頗為賞心悅目,倒是李治,明顯就神色淡然起來,指了一事離開了太史局。

薑沃了然,送至門口,目送晉王離去:人人都說晉王是最仁厚寬和的人,待朝上諸般人,不管是世家出身,還是寒門士人都很隨和。

但在薑沃看來,晉王內心很獨特。他真正看中的人,就得如崔朝、媚娘這般與眾不同,有本事有想法又格外果敢說做就做的人。

對標準的世家子反而興致缺缺。

*

盧照鄰昨日就覺得意外——不是意外自己是詩會頭名,而是意外為什麼那麼多人格外關注自己。

等跟著鄧王回到京中王府後,鄧王又明顯太高興喝的太多,直接躺倒,直到今日一早才把昨日百福殿正殿內的事兒告訴他。

鄧王笑道:“昨日六哥那張臉笑死人了!”

嘿嘿樂完,鄧王又快活道:“可見你運道好,原本京中詩會極多,聖人一年到頭賞麵參加的沒有十場也有八場。”

皇帝也有必須完成的‘應酬工作’,參加詩會是他重視才子,重視教化的體現。於是皇帝哪怕忙的要命,也要化身成海綿裡的水,擠也得擠出時間來參加這些文藝活動。

鄧王笑得眼睛都眯起來:“正因聖人見得詩會多了,原本哪怕你文采過人,聖人和宰相們也未必記得牢。可有荊王出麵這麼一鬨騰,人人對你的印象都極深刻的。”

為盧照鄰高興過後,鄧王又開始拉著他感歎:“說來也神了,昨日那麼些學子在詩會上,每個人不過站出來說了一句姓名,連家世都沒報!竟然真有人能神妙至此,直接一卦算出頭名。”

“怪不得是袁仙師年過六十才終於挑中的徒弟!”

昨日袁仙師作為‘大熊貓’被幾位王爺拱走,其中就有這位鄧王。

他與當世絕大多數人一樣,是極信命格的。覺得哪怕袁仙師不能再相麵,但他素有仙名,多摸一摸,說兩句話也挺好的。

“對了,經昨日一事,你的名氣也夠了,我便趁熱打鐵給聖人上奏,令你做我王府的司馬。”

王府的司馬負責統管一府的幕僚。

原本盧照鄰年輕,十六歲的少年人罷了,做王府的典簽也算合宜。

但鄧王愛惜其才,覺得‘典簽’之職著實低了,如今趁此過了明路,連跨數級,一路給盧照鄰提拔到僅次於長史的王府司馬位上。

盧照鄰謝過鄧王的知遇之恩。

鄧王實在欣賞看重他,還替他準備了一份厚禮:“有此緣故,你很該去太史局親自謝一謝那位薑太史丞。你雖有大才,但到底是有這一卦,才越發揚名。”

此言正對了盧照鄰心中所想,立刻寫成名刺親自送了過來。

昨日在禦前,盧照鄰秉持規矩目不斜視,其實沒怎麼看清那位薑太史丞。

今日一見,盧照鄰才明白,怪道鄧王誇讚這位薑太史丞風儀極佳,觀之忘俗。

薑沃收了謝禮,送盧照鄰出來的時候,便道:“不知盧司馬可有其餘詩作,能否與我一觀?”

盧照鄰拱手道:“在下回頭將曆年所作詩文整理抄錄了,請薑太史丞指正。”

他言辭懇切,薑沃則是想收藏盧照鄰的親筆詩稿。

大唐詩人群星璀璨,但盧照鄰對她來說卻是極特殊的一個詩人。對前世薑沃來說,兩人是有些同病相憐的:她從課本上了解到,盧照鄰也是被病痛折磨多年的人,最終不過中年,就投水而亡。

人在無法療愈疾病麵前的無助絕望,跨越千年,也是一樣的。

薑沃方才交談時,就注意到盧照鄰麵色略顯蒼白,唇無血色,雖未至病容,但卻顯出弱症來。

薑沃原想提一句,但初次見麵,就指出人‘似有大病’太唐突了。

聽聞鄧王今年是要在京中過年的,薑沃想著那倒是不著急,等兩人再熟悉一下,等明年鄧王啟程回封地前提起此事也來得及。

送走了盧照鄰,薑沃坐回來深吸一口氣,平複心境,然後……開始補作業。

昨兒詩會完了她可是翹班了,這會子兩天的工作積壓在一起,她抬頭揉了揉額頭:又要加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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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係統更新已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