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手握寶珠(2 / 2)

薑沃歎道:“姐姐能算出來的,外頭官員們肯定也會算出來的。”

媚娘點頭:“凡有賞賜,都要經過民部,想來禦史台也會聞風而動吧。”

民部,就是後世專管錢糧的戶部。

原本,民部重了二鳳皇帝的名諱,該改名避諱的。然而二鳳皇帝不在乎,依舊叫民部。薑沃記得曆史上應該是李治登基後,為了尊父皇諱,才改民為戶,從此後就叫戶部了。

果然,民部尚書很快上奏了,道魏王近來所得俸料,實幾倍於諸藩,最要緊的是,竟過於東宮。

民部尚書戴胄建很滑頭,他也不說陛下賞賜過分,賞賜的不對。

他隻計算了數目,以銀錢數目過大需謹慎為由,上奏請陛下核查。也算是給二鳳皇帝台階下來——老戴覺得陛下是賞賜的時候上頭。如果這會子想‘撤回消息’,也是可以的,比如以逾越太子為由,把賞賜一萬匹絹改成三千,這事兒就過去了。

然而戴尚書媚眼做給瞎子看了,皇帝完全不接這一茬。

還訓了他兩句,道春耕之時要注重農桑之數,清點庫存糧食才是要緊事,不要盯著些細枝末節。

戴尚書:……我好冤枉啊。

可憐戴尚書被訓斥的有點灰頭土臉,索性在這上頭撂攤子:好吧,那他不管了,如數下發!

反正他報備過了,有事也落不到他頭上。

甭管是金銀糧米還是一車車的絹都不是小東西,魏王府得此賞賜很快人儘皆知。

原本,魏侍中身體不好,撐過過年和元宵後,就一直病著無法上朝。

但此事一傳開,作為太子太師,魏征便從病床上掙紮著起身,直接去立政殿諫言去了。

禦史大夫蕭瑀也跟著上諫——這倒不是蕭瑀想要得罪風頭正勁的魏王,而是他作為禦史,有這等違製之事,理應上諫——不然他也怕魏相噴完皇帝,轉頭噴他屍位素餐。

戴尚書見皇帝被雪花樣的諫奏淹沒,還沒忍住還私下偷樂了一回。

上諫的官員不少,但真正去皇帝跟前一對一硬剛的,還得是魏征。

老先生病的消瘦憔悴,但眼神依舊堅定,言辭也鋒利:“賞賜魏王逾製,實乃陛下過失!陛下是要讓天下人不安嗎?”

這次換了二鳳皇帝有點臉上灰灰了,他將李泰近來的大功與‘生活艱窘’告知魏征,說今年情況特殊,明年必不會這樣賞賜了。

魏征絲毫不為所動。

“魏王當真艱窘?”

若麵對蕭瑀等世家名門子弟,皇帝還好嘴硬說一句魏王過得艱窘。但麵對的是魏征,二鳳皇帝再堅持說兒子窮實在是不好意思。

要知道魏征是個真正清貧的人物,家中甚是樸素,至今都是老妻帶著僅有的兩個老仆親自張羅飯食,家中房舍都是皇帝賜下的,是當真兩袖清風,家無餘資。

想想魏王的大把封邑、房舍、田莊,還有新的占了半個坊的大宅子,皇帝就說不出口了。

於是二鳳皇帝換了角度:“有過當罰,有功當賞。太子近年來越發頑劣,魏王卻是一心修書,所成其著,天下共見。朕作為君父,隻是賞功而已,並非是令魏王僭越於東宮。”

魏征歎道:“臣子有功當賞,但陛下,您賞武將功臣,是否會賞以龍袍?是否會賞其財物超過陛下自己的用度呢?”

二鳳皇帝沉默。

魏征眼睛其實已然有些不好,殿中燈燭不夠亮的時候,甚至看不太清眼前追隨多年的皇帝的麵容。

他不再堅聲力諫,而是聲音放輕,深深歎道:“陛下,太子也是君,您如此,他何等難堪呢?”

魏征之前的朗聲直諫並沒有動搖皇帝,倒是這一聲歎息,讓二鳳皇帝愁腸百轉,有些破防。

以至於心底的話脫口而出:“朕是他的父皇,你是太子太師,朕與你會顧惜他的顏麵,可那孩子,竟從不顧惜朕的顏麵!”

魏征也無言了。

旁的事兒也罷,唯有太子那個想投奔突厥的發言,實在是大大傷了皇帝作為君王和父親的心,令皇帝至今不能回轉,與太子之間,父子情分再不能如初。

作為一個皇帝,臣子想要投奔敵國;作為一個父親,兒子想要棄他而去,實在傷到了二鳳皇帝。

至此,君臣彼此無言以對。魏征隻能一禮到底:“陛下三思。”

太子太師魏征離開立政殿的時候,正見天邊彤雲似火。

他停了下來,默默看了片刻。最終長歎一聲離開了皇宮,背影再不複年輕時候挺拔。

*

魏征的諫言,到底有用。

皇帝雖沒有收回給魏王的賜物,但卻下了道旨意,表明太子才是儲君,以後東宮所費,不必限製於那一萬兩千貫的舊例。

東宮這回倒是有了反應,很快上書推辭,推辭不成,又上表給皇帝謝恩。

然而皇帝沒有見太子,隻回道:“太子隻需安分讀書改過,無需謝恩。”

*

東宮中,太子李承乾望著這道手諭,不由笑了。

他笑得太暢快,太放肆,令人不安,以至於伺候在跟前的宦官和宮女立刻跪了一地。

真是跪天跪地跪祖宗求求太子殿下不要生事了。

去歲‘扮突厥人’事件後,聖人將東宮從上到下換了一遍。殿中省和宮正司都累的半死。如今換過來的宮人,再沒有那種敢抓尖賣乖或是諂媚主子的,均是老實頭。

不但人老實,殿中省還額外加了幾日的上崗培訓——不是教他們如何伺候好主子,而是教他們如何躲事兼報信。

彆再鬨到太子大半夜把自己劃得滿臉血,還沒人敢報信,終是鬨大了的禍事。

或許在皇帝看來,是給兒子分派老實人,殿中省看來,是讓宮中少事端。但沒人從太子的角度來看:如今他根本指揮不動人,這些人隻會下跪磕頭,若是他要做點什麼,這些人就會磕的滿臉血。

就連他飲多了酒,次日張玄素、於誌寧等人一定就知道了,然後紛紛扛著一張棺材臉來勸諫。他們這等臣子,見聖人都是輕易不跪的,何況於太子。就是站在下頭一句句硬邦邦砸過來。

太子若是吃這一套,根本不會與皇帝走到今日這一步。

張玄素等人越勸,太子越不聽,有時索性躺倒,做出醉態睡去,臣子總不能上前來搖晃太子殿下,屢屢氣的拂袖而去。

太子風評日差。

今日太子見了父皇的‘安分改過’四個字,忽然就很想笑。

不但想笑,他還有了興致。

“把鼓抬上來。”

元宵燈會後,太子命將作監做一麵大鼓,說要學奏樂。既是太子所要,又不是要什麼兵器甲胄,將作監很快就完工送了過去。閻立本還傻白甜地想:太子殿下莫不是想私下學奏聖人的《秦王破陣曲》,以此父子和睦?

於是送來了一麵很好的大鼓。

“咚!咚!咚!”

鼓聲響徹天際,驚得東宮飛鳥成群而起。

後殿太子妃抱著兒子隻是落淚。

太子殿下如此擊鼓……堯舜之時,便有申訴冤枉者可擊鼓的舊事,唐律中更有‘登聞鼓一響,主司必得受理冤案’的規定。

太子,這是在擊鼓鳴冤嗎?

可,東宮若冤,誰又是過失者?

聖人一定又會大怒的。

太子妃落淚不止。

太子擊鼓不過片刻,張玄素飛奔趕來。

他在殿門外跪下,伏地叩首:“臣懇請太子保重自身。”

張玄素若再硬邦邦的斥責勸說,太子才不理會,就當敲鼓的背景音了。但今日張玄素這這樣一跪一叩首,抬起臉來老淚縱橫,哭著哀求太子保重,卻讓李承乾停了手。

他盯了張玄素片刻。

李承乾看著進了東宮後,愈見蒼老的師傅,在自己跟前叩首哀求,隻想說,你辭了東宮官吧。

不必呆在這裡了。

但沒說出口——說了也無益,這原不是他能決定的。

李承乾把鼓槌扔在地上,轉身走了。

而張玄素卻因叩首那一下子著實實在,此時額頭上都青了。抬起頭來時還有些頭暈,隻得在地上跪坐了片刻才勉強能站起來。

心底儘是淒涼:太子如此,將來社稷如何是好?

可……真要請奏陛下廢太子嗎?若是太子隻是長子或者隻是嫡子也罷了,可太子是嫡長子啊,他不做太子,還能保住命嗎?

*

太史局。

李治與薑沃對坐。

晉王團隊裡的人到底少,總是無人可商量事。因棉花之事,李治和薑沃走的比旁人略近些也無妨,總是過了禦前的。

於是李治常年拿著棉花種植試驗的新消息來與她說,順帶與薑沃提起關於儲位之事。

薑沃原以為自己跟著師父們修煉‘雲淡風輕’大法已經很有境界了,如今看晉王這種自學成才的,也很到位啊。

兩人從不密談。

太史局內,眾人都在各自忙著公務,時常會有各王府公侯勳貴之家命屬官來請教吉期,人來人往。

有點像是大型辦公室,各種聲音、人員混雜。

然而兩人就在太史局內,就在這人來人往眾人眼皮下,非常自然的討論儲君之事。

當真是做到了燈下黑與大隱隱於朝。

再沒人能想到,一個皇子,一個太史丞,就在這公開場合討論有關國本的大事。

晉王的表情沒有一點破綻。

他不但聲音很輕,言語也很簡略,比如現在,他手捏一枝棉花,臉上還帶著一點豐收的喜悅,說的話卻完全是另外一件事:“太子哥哥的行事我真看不懂了,若自暴自棄,起先便不必上表。但若說太子哥哥想與父皇求和,那怎麼又鬨出那一出擊鼓。”

太子要是真憤怒於李泰的賞賜超過他,那就不用在父皇施恩東宮的時候,上表請辭,恪守自己的度支。

知道太子上表時,李泰都嚇了一跳,以為太子被刺激的支棱了起來,開始要做個勤儉節約守禮法規矩的太子了。

誰料太子反手就來了個‘東宮擊鼓鳴冤’,把皇帝氣的飯都吃不下去,頭疼到宣了好幾回尚藥局。

薑沃倒是能理解太子的分裂感——道理是懂得,但是情難自已。

千年做賊的,沒有千年防賊的,但太子這個地位就是千年防賊的。

就像站在懸崖邊的一個人,要一直防著被彆人推下去,防著自己失足落下去。不是每個人都能承擔這種心理壓力的。有的人甚至願意一了百了,自己跳下去少受折磨。

薑沃又想起前世看的末世文,主角是怎麼艱難求生,每一天都是朝不保夕的活下去——但那是主角,不是每一個人都是主角。脆弱與逃避痛苦是人類的天性。更多的人是小說裡都不會提起的配角,直接選擇躺平認命。

*

李治端起麵前的茶杯喝了一口:薑太史丞這裡慣以泉水煮茗葉待客,而非各類飲子,他喝慣了也覺得不錯。尤其是用過肉食後喝一杯很舒服。

端起杯子來喝了一口後,李治就看著薑沃,等她的回答。

薑沃知道很難跟古人解釋‘心理疾病’這個詞,索性換了個方式,先問道:“王爺,聽說外頭近來流行各種傳奇書?”

“是呢,許多酒肆也雇了說書人講書,多是神仙鬼怪、善惡報應的傳奇,太史丞想看?我打發人去書肆給你買一些回來?”

大唐的詩歌太耀眼奪目,以至於很多人都忽略了,古典小說亦是起源於唐代,比如《鶯鶯傳》等膾炙人口的愛情故事。

隻是這時候多是短篇《xx傳》《xx記》,統稱為傳奇。

畢竟光印刷術的限製,就讓長篇小說很難出現了。此時流行於市井之間的皆是短篇傳奇類小說,往往一頓飯的功夫就能由說書人講完。

這類傳奇故事因短小精悍,抄寫起來費筆墨也少,流通就廣,掖庭中就私下流傳著許多外頭傳奇的手抄本,尤其是值夜的時候,宮中又不許聚賭聚飲,便互相講新鮮故事打發時間。

薑沃先謝過李治要給她帶書,又笑道:“我近來想到一個傳奇故事,等我改日寫了,請王爺看一看好不好?”

李治就知她有話未說儘,不好說儘,隻好付與故事中人。

於是莞爾道:“好,薑太史丞若寫了傳奇,我必用心拜讀。”

李治話音還未落,就見有小宦官匆匆進來,一見晉王連忙過來行禮,然後在跟前悄聲稟報一事,又躬身:“聖人令晉王這就過立政殿去。”

李治從來溫和如水的神情,在聽過這事後,都似乎有些裂開的跡象,起身與薑沃作彆,奔禦前去了。

薑沃也聽到了那宦官的回話。

那宦官低聲回話是習慣,倒沒有隱瞞的意思。畢竟這件事估計很快所有人都會知道了。

*

“太子竟然,竟然命人在張玄素當值後回家的路上,將其攔住毆打了一頓?!”

因明日是春社假,今日薑沃回宮正司時,媚娘已經在等著她了。

見了薑沃回來,就忍不住跟她確認了下今日的震撼大新聞。

見薑沃點頭,媚娘不禁倒吸一口冷氣。

雖說太子是君,但張玄素不隻是臣,還有老師的名分在,太子堂堂儲君,居然命人毆打老師?

太子此舉,朝臣必嘩然,人人自危。

這樣的儲君當了皇帝,臣子如何心服?!

媚娘與薑沃道:“太子,簡直是自己拿了刀劍,在亂砍自己的太子寶座。”

*

李治很快拿到了薑沃寫的傳奇,極其短小的故事。

他都不用拿走找時間讀,而是就坐在太史局,很快看完了這篇《寶珠傳奇》。

一個青年,偶得世上獨一無二的寶珠。

可惜這枚寶珠光耀無雙,哪怕收到層層包裹裡,也永遠在發光,吸引著所有人的注目。

所有的眼光聚集在他身上,有討好的,有凝視的,有惡意的……他被所有人看著。

漸漸地,有人開始指指點點道他根本不配這枚稀世珍寶,有人則伸出手去搶,還有人站在暗處默默盯著似乎在等他主動扔下寶珠。

一年,兩年……十年。手持寶珠的人,被盯得受不了了,在他眼裡,那些不是人,已經逐漸化作重重鬼影。

他被自己心裡的鬼影逼的無處可躲,一路向山上奔去。

他想要將寶珠丟下懸崖。

然而,到了山頂他才發現,這寶珠一旦拿在手裡,就遁入肉身,與他化為一體,再也拿不出來了。

最後,扔不掉寶珠的持珠人,從山崖上跳了下去。

*

李治抬起頭來。

薑沃望著他:“您還有不去拿這枚寶珠的機會。”

晉王想了半晌,輕聲道:“你放心……不,你們放心。我會去取寶珠,但我永遠也不會因此跳下深崖。”

越是看著柔軟的人,說不得抗壓能力越強,像是柔韌的蒲葦。

晉王似乎知道薑沃在想什麼,他笑容溫和,語氣卻堅定:“畢竟,哪怕我有時會有猶豫困頓,但我並非孤身一人。不是嗎?”

薑沃拎起紫砂壺倒了一杯清茶。

與宮中流行喝飲子的杯子不同,她仿照後世做了許多茶具,白瓷茶盞溫潤如玉,盞中茗葉浮動,像是一朵朵舒展的綠色春光。

她端起一杯,雙手奉與晉王:“願為君分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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