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請君暫上淩煙閣(2 / 2)

最痛苦的就是他這等臣子了——那些一定能上淩煙閣的,不必緊張,那些注定上不了的,也直接躺平。

唯有他這等,心裡火燒火燎。

“多謝趙國公告知!”

李勣原本想在京中安穩貓著隻等出征,少出門,更少去聖人跟前表現,免得引起太子和魏王的注意。

一聽這個消息,立刻改了主意。

什麼太子,什麼魏王,不管!

他李勣要上淩煙閣!

這一晚,李勣根本沒有睡,腦子裡勾勒了許多計劃——如果他想爭淩煙閣的一個位置,必得讓皇帝覺得他夠有用。

就像長孫無忌等人一樣,能被皇帝深刻記住。

於是次日,李勣一早就起來奮筆疾書,準備把他平日瞧出來,卻隻做不見的兵部政令不當之事都寫下來,然後就準備去皇帝跟前刷存在感。

接下來在長安的日子,他一定要讓皇帝對他的辦事能力也留下深刻印象。

然而他還沒寫完奏章,宮裡就傳召於他。

李勣奉旨入宮。

立政殿內,二鳳皇帝見了他就笑道:“你與朕說了好幾回急著出兵,如今可以如願了!薛延陀終於按捺不住再次動兵,你可速速離京,前去支援阿史那思摩。”

李勣:……

夷男,你***真是一點不做人啊!

我與你勢不兩立!

皇帝說了速速離京,李勣的新計劃當即宣告破產。

隻好在領兵出發的之前,再趕著去拜彆了一次李治,並將淩煙閣之事說出,然後請晉王若有機會為他進言。

李治一點兒條件都沒提,直接應下來。

還特彆關切道:“大將軍哪怕心中記掛淩煙閣之事,也不要焦急——我聽父皇說,薛延陀夷男可汗是個反複無常的人,大將軍萬事要當心。”

李勣越發覺得晉王人好,他點頭道:“王爺所說,臣都記下了。臣必不會為了希圖淩煙閣,貪功冒進以至於犯下大錯。”

他心裡有多渴望進淩煙閣,此時對於戰局就有多冷靜。

這一仗他不能急。

哪怕戰事拖延,以至於勝了也來不及記作入淩煙閣的功勞,也決不能為了軍功急切出兵。

向來以怒興師,以急興師,都是兵家大忌。

若是急於出兵,竟然敗給薛延陀,那他這輩子是彆想進淩煙閣了。

見李勣沉著淡定,李治也就不再多說:“大將軍出征在即,我不虛留了。”又送到殿門口:“大將軍,一路保重。”

李勣龍行虎步,原本都走了,卻又忽然轉回身來。

“臣當年受陛下命,為代並州大都督,實乃臣之幸。從今後,臣願繼續為晉王守衛並州。”

為晉王,守衛並州。

之後才告辭離去。

**

一月後。

太極宮東北角。

初夏的蟬鳴,聲聲入耳。

薑沃打著一把素麵紙傘,仰頭望著正在翻修中的樓閣。原先這隻是一座專門為隋煬帝存放字畫古董的小樓。

但日後,這將是名傳千載的淩煙閣!

薑沃仰頭看著此時尚且平平無奇的樓閣。

想的便是李賀那首‘請君暫上淩煙閣,若個書生萬戶侯!’

從此,這裡將是曆朝曆代無數文臣武將追求的精神象征。就像白居易遺憾的那樣:“老去何足驚,所恨淩煙閣,不得畫功名”。

薑沃再沒想到,自己能親眼看到淩煙閣的起建。而且,淩煙閣的選址,與動工翻修的吉日,還是聖人命她算的!

她漸漸從盛唐的旁觀者,變成了參與者。

這種感覺很奇妙。

她剛到貞觀年間之時,覺得自己像是去博物館參觀萬裡江山圖一樣。但時間越久,她就越入畫中,最終變成了畫中人。

能眼見淩煙閣起,就令她極歡喜,更彆提這一算還收到了係統結算的近百籌子,更是錦上添花。

“外頭不曬嗎?快上來看看。”

閣樓上探出一個頭,閻立本從二層樓上往下看,見她站在外頭不動,就出聲叫她。

薑沃回神。

閻立本還以為她怕塵土不想進來,就道:“沒事,早就與工匠們說了,咱們今日過來看查此閣,他們昨日就停工了不說,還收拾的很乾淨。建的木頭樓梯也很牢,你隻管上來,不用怕。”

薑沃答應了一聲。

其實心裡想的是:這不符合安全生產啊,進工地也沒個安全帽,萬一有啥掉下來呢。

好在,宮中匠人的安全意識還是很到位的。

尤其是聽說將作少監閻立本和薑太史丞要來現場查看樓閣後,更是把做了一半的裝修鞏固的牢牢的。有危險的地方甚至先拆了,寧願過後再返工,也不敢留下安全隱患。

這是宮廷匠人們樸素的觀點:他們累點無所謂,但萬一傷了朝廷命官,那一家子的頭都不夠砍得。

因此薑沃進門後,發現裡頭出乎她意料的整潔空曠,甚至連裝修所需的工具都已經被搬走了。

一樓到二樓間的樓梯是早就修複加固過的,踩上去連木梯常有的‘吱嘎’聲都不聞,可見牢固。

也是,畢竟將來聖人可能會親自登此梯

薑沃上了二樓,就見閻立本正在端詳一麵牆壁。

兩人是奉聖命來查看淩煙閣的,聖人心中對淩煙閣自有一番初步設計理念:他想要裡頭所有的功臣畫像,都是真人大小。並且想將臣子們按類分開,隻是目前還沒拿定主意,到底是按文臣武將分,還是按宰輔和勳貴爵臣們來分區。

聖人沒空親自去看施工現場,於是便命閻立本去看——畢竟閻立本才是那個負責畫圖的人,讓他去現場丈量一二,再寫一個規劃圖文上來,方便皇帝進一步決斷。

而讓薑沃隨行,則是給閻立本當個幫手:這懸真人圖形,必然也要講究個風水方位。閻立本從審美角度來看,薑沃則從玄學角度來輔。

兩人就一起來巡視工地了。

閻立本端詳了南麵牆壁,又從袖中掏出一把刻花尺,去丈量長度。

之後退回來,皺眉思索。

“因有樓梯的緣故,二樓的牆壁便比一樓的少一塊。若是按薑太史丞說的,畫像全部麵向北方,隻怕二樓上掛不下十二圖。”

薑沃道:“天子坐北,臣子畫像隻好在南邊。”估計也沒人敢想自己畫像掛到北邊兒去。

閻立本當然也知道這個基本理論,他倒不是要反駁這一條,而是覺得煩惱:“若為了好看,必要二樓少放畫像,一樓多放畫像。可是……若咱們這樣提出來,二樓功臣畫像的數量減少,肯定會被人記恨啊。”

畫像擺的越高自然越尊貴。

自從皇帝要建淩煙閣,選二十四功臣的消息正式傳出來,所有朝臣的目光都集中在這件事上了,真是今年第一大事件!

有備選資格的朝臣,求神拜佛想要入選淩煙閣,而能入選淩煙閣的朝臣,當然也會更願意在上層,而不是下層。

都是不世出的功臣,誰願意比彆人低呢。

二樓本就珍貴的位置,若是再因為他倆上奏少上幾個,那些功臣們不得更紅了眼?要是沒上去二樓,估計會記恨他們這兩個出言縮減二樓名額的人。

閻立本憂愁起來:他不想弄這些事兒,他隻想回畫室去畫畫。

寧願畫二百四十個功臣,他也不願意動這種腦筋。

薑沃從淩煙閣的窗往外看去,能看到不遠處的清殿——李唐皇室一向尊崇道教,皇城中也有清殿,供奉位天尊。

還能看到升起的香火煙霧。

閻立本獨自愁眉苦臉的一會兒,見薑沃居然在悠然眺望清殿,就忙過來道:“這可是咱倆的差事,你彆隻顧著看景,倒也出個主意啊。”

薑沃轉頭笑眯眯:“我不是在看景,我是心裡在問神呢。”

閻立本立刻傻白甜的相信了,還雙手合十道:“哦哦!對了,你可是會起卦的,能問神仙意!”之後也跑到窗前去對著清殿彎腰拜了好幾下,口中念念有詞了片刻。

之後轉頭眼巴巴看著薑沃:“神仙咋說的啊?”

薑沃忍不住笑了:閻大師畫技驚絕,但為人真是天真的可愛。

*

薑沃有的不是一個主意,而是一份標準答案。

當日她係統升級後,曾經領過一個福利,能夠免費抽取一本【權臣指南】。

薑沃抽到了《宦官專權微操——皇帝與朝臣,兩手都要抓,兩手都要硬》。

秉承著抽到了就不浪費的原則,薑沃把這本書從頭到尾細讀了一遍。發現這並不是一份空洞的規則性指南,而是一個具體的成功案例。

案例來源於係統曾經的用戶,算來,也是薑沃的前輩。

這位前輩可謂是穿越的倒黴戶,穿越後悲喜交加:喜在於自己死後竟然有機會多一條命,悲則是命多了一條,但關鍵部位少了一個,竟然開局就是淨身後的小宦官。

要沒有這個看起來有遠大前程的係統綁定,這位倒黴前輩可能立刻舉身赴清池了。

整本書,便是他波瀾壯闊的一生。

說來,做宦官也是要挑時代的,曆史上最著名個宦官能乾預整個朝廷的時代便是:漢(尤其漢末)、唐(安史之亂後)、明(中後期)。

這位前輩好歹沒有倒黴到穿到清朝去,一輩子隻能做內廷奴才。

他穿到了晚唐時期,那個宦官能夠廢立皇帝的風雲時期。

這位前輩曾經去祭拜過淩煙閣內功臣圖。

隻是那時候的淩煙閣,已經經過了唐肅宗、唐代宗、唐德宗、唐宣宗等好幾個朝代,裡頭畫像人數已經增加到了一百多人,很有些德不配位的,含金量下降的不是一點兒半點。

便如那時的唐朝已然是‘國都六陷、天子九逃’,山河支離破碎。

皇帝,已不是那個威服四海的天可汗,淩煙閣,自然也就不是那個淩煙閣了。

那位前輩祭拜淩煙閣,隻是後世人對盛唐的極度懷念。

裡頭就詳細描述了淩煙閣的布局。

*

“神仙到底說了什麼呀?”

薑沃方才為了進係統重新看一遍書,確認下淩煙閣布局,就拿出了隨身帶著的卦盤,跟閻立本說她要細算一下。

閻立本就在一旁等著。

等了片刻實在忍不住發聲催問。

薑沃也翻閱完畢,收起了卦盤,笑問道:“我聽說閻少監您作畫的時候,常廢寢忘食,若無人去叫,一日不吃不喝都是有的——我以為您是極有耐心的人呢。”

閻立本也笑了:“唉,你不知我,作畫時候,多少耐心都有……不,也不是耐心,是根本想不起彆的事兒來。但這些人情世故上,就毛躁的很。”不然以他的家世出身,哪怕精於畫作,也不必隻局限在將作監做畫師。

薑沃道:“我有了些主意,等回去說與閻少監。”

“好,這裡沒有紙筆,咱們快回去寫吧,橫豎都量過了。”

*

薑沃與閻立本一起回到將作監。

這將作監也算是她的工作部門之一——她身上還兼任著一個將作監主薄。每個月都能從係統裡領到將作監的工資,根籌子。

她也不嫌少,這是細水長流的下蛋雞。

進了將作監,一路上遇到二人的官員與小吏匠人都忙停下,與他們二人見禮。

更有兩個分管‘版築’和‘造器’的校署,見到閻立本回來,立刻眼睛一亮,衝上來請他主持公道。

兩人見薑沃也在就更高興了:“太史丞也在,正好!一起給我們評評理。這馬上七夕了,七夕後就是中秋,重陽,大節一個接著一個,我們造器署不得多撥些銀子過來?”

另一個版築校署,就貓頭鷹似的冷笑了兩聲:“哪年不過這些節?你們年初怎麼報的賬目,就怎麼領銀錢唄,每年都到節前又多要錢是怎麼回事?節又沒多出來!”

第一個校署就臉紅脖子粗道:“這是什麼話,節日雖是一樣的,貴人們的要求卻不一樣!”

眼見兩人就哇啦哇啦吵起來。

然後又一同看向閻立本殷切道:“少監您說句公道話啊!”

薑沃就見閻立本的臉皺成了個大苦瓜:“哎呀你們吵得我頭疼。你們去找於少監去吧,聖人吩咐了,接下來一年半我隻管淩煙閣之事。”

兩位校署:……

其中一位又連忙轉向薑沃:“太史丞也是我們將作監的主薄,給我們評個理啊!”

閻立本立刻道:“不行,薑太史丞也要負責淩煙閣之事,正要與我一同寫奏章呢!”

說完立馬連薑沃一起帶上開溜,一路到了他的畫室裡去,再沒碰到彆人,才長舒了一口氣。

回頭見薑太史丞居然帶著笑意,不由道:“咦?方才這樣吵鬨,我還以為你會嫌煩。”

薑沃搖了搖頭。

不,她不嫌煩。

她覺得高興。這個她常來走動的將作監,裡頭的官員們,已經不會再用另類的眼光看她。比如他們會想讓她給分個公道對錯,比如她現在跟閻立本一起單獨進到他的畫室,根本沒有人覺得異常,會說道四。

潛移默化就是如此。

在薑沃出席過詩會,也去過群臣皆在的元宵燈會後,越來越多官員對她的出現習以為常起來。

太史局、將作監、司農寺,以及禮部太常寺等幾個地方,待她越來越隨意,已經不想著什麼男女之妨,眼神躲避。

她喜歡這種改變。

從她開始,這些朝臣們會覺得,哦,原來跟女子之間,也可以和平共事,女子也可以正常走動了辦差。

當然,他們能接受薑沃這個特例,是因為她不可替代的專業性。

可萬事開頭難,隻要有一個特例,就可以有更多‘特例’,直到成為常例。

“現在有紙筆了,你快說是什麼主意。”閻立本的聲音打斷了薑沃的思緒。

也是,她計劃的將來,還頗為遙遠。

還是先做好眼前淩煙閣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