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藥王(2 / 2)

她似乎很喜歡沐浴在陽光裡,像是鮮花喜歡陽光雨露。

這白玉碗蓮若是擺放在薑太史丞的桌上,映著日光與她綠色的官服,想來就是讓人心情很好的一幅畫卷。

李治也點頭:“也是,此物頗合太史丞的姿儀高澈,明兒就給她送去。”

次日,薑沃果然收到一朵小白蓮。

聽說了這玉碗白蓮的來路,沒忍住當場笑出了聲。

李治心道:薑太史丞原來喜歡蓮花啊。

美好的誤會。

*

收到一朵小白蓮的第一天,薑沃見到了神醫孫思邈。

先到太史局的是盧照鄰,薑沃一見他,就覺得他身體狀況明顯比去年冬天好一些。

盧照鄰與她見過同僚禮,然後告知:“孫師先麵聖去了。”

孫思邈一到京城,就有人上報皇帝。今晨直接有宮裡的馬車出去,將老神醫請了進來,為皇帝扶脈。

與許多隱士神醫不同,孫思邈其實一直跟皇室沒有斷絕聯係。

隋朝的時候也曾多次奉召入宮為兩任隋帝請過脈,隻是對於朝廷要封的官職,一直辭謝不肯做。

他的理由也很充分:他要去外頭八方行醫、采藥,方能積累經驗。且情商非常高地表示:他不斷精進醫術,也於為陛下請脈這件事上有益處啊。

且孫思邈雖辭官不受,但他也應了會隔幾年就進京一次,給皇帝請脈,並且上京這一年會留兩個月之久——太醫署尚藥局的大夫都可以來請教他。

如此會做人的神醫,這換了好幾朝的皇帝,也就都由著他不做官,去‘積累經驗’去了。

今年孫思邈進京,當然首要給一鳳皇帝請脈。

薑沃對於要見到藥王孫思邈,懷有無比的期待。

這份期待,旁邊的盧照鄰看的清楚:雖說薑太史丞還是雲淡風輕的神色,但唇邊的弧度,就是比之前要高一點點,眼睛也更亮一點。

*

薑沃對孫思邈的了解,不止局限於史冊中,也不隻聽了盧照鄰的介紹。

她是認真打聽過得,確定了此世的藥王,依舊是那個不以醫術密斂自珍,依舊是‘凡有疾厄者,皆救治’的醫者仁心。

於是見到一個親自背著藥箱,走近太史局的身影,薑沃就忙從正門下了台階迎過去。

一路將其迎入太史局待客的正堂,彼此分賓主入座。

孫思邈入座後,定睛看清這位要送醫書與他的薑太史丞時,卻是一怔。

這半年來,他聽盧照鄰提過許多次這位薑太史丞。

已知她幼年坎坷父母早逝,還曾得過幾年離魂之症,數年不能開口說話。又常聽盧照鄰感慨在太史局,不管是占星還是卜算吉日,都是很耗心血的事兒。

以至於在孫思邈的腦海裡,勾勒出來的‘薑太史丞’是一個出身坎坷但天賦異稟的小姑娘,單薄而嬌弱的女子形象。

孫思邈都做好了準備,給她也扶個脈仔細開個方子調理一一。

畢竟孫思邈也精通天文卜數,知其確耗精神氣血,年紀輕輕若格外入了此道,易有傷了壽數之險。

然而一見麵,卻見這位薑太史丞膚色瑩白凝潤,雙目熠熠有神,頭發烏黑如鴉翅,光澤明亮——正是六脈調和,身體格外康健的表現。

孫思邈不由轉頭看了一眼盧照鄰:小朋友,你是怎麼回事?

*

而薑沃看清孫思邈,隻有更驚訝的。

且說,孫思邈的年紀一直是個迷。

有人說他是隋文帝開皇間生人,但也有前朝,前前朝的老人說才不是,孫思邈可是北周元年出生的,而北周似乎都不是終點,還有傳說他是再往前北魏年間出生的!

按以上幾種說法,孫思邈可能是七十歲,也可能是八九十歲,當然,若是傳說中來算,那他已經是一百多歲的人了!

越傳越神奇了。

反正他的年齡是個迷,橫跨好幾個朝代。

但無論如何算,哪怕按最小的年紀來算,也該是個正經的七十歲往上的老人了。

可薑沃見到他,驚訝之餘不由感歎:原來世上真有鶴發童顏之人!

孫思邈神色溫和,整個人像是一株青鬆一般,讓人想到蒼鬱穩重。他臉上並非沒有皺紋,也能看出歲月的痕跡,但他的神色又是那麼安然,眼睛也很明亮,絲毫沒有老人的混濁感,反而像是清透卻又溫暖的泉眼,目光中總是流露出善意的觀察關懷神色。

而他的身形也很挺拔,沒有佝僂老態,一襲樸素褐色麻衣站在那裡,若隻看身影,會以為這是個正當年的壯年人。

是個讓人看不出年紀,卻又極其信賴的長者。

薑沃心裡隻有一個想法:以後我上了年紀,也想要這樣的老去!

兩人都被對方的健康狀態震了一下,唯一健康有問題的盧照鄰,倒是不覺得,隻是儘職儘責作為中間牽線人,彼此介紹。

除了盧照鄰,並沒有外人知道,薑沃要將醫書送給孫思邈——薑沃畢竟是朝廷命官,有了醫書自己藏著便罷,若是要交出,論理當然該上交朝廷,交給太醫署,而不該交給一個在野的醫者。

所以薑沃從前也隻托給盧照鄰,私下轉告孫神醫,她有珍秘醫書相贈。

今日孫思邈過來,旁人也隻以為,他是來給袁仙師看眼睛的。

薑沃便與今日當值的監候周元寶說了一聲,引著孫思邈往後走:“孫神醫請跟我來,師父在後麵。”

孫思邈舉步跟上,邊走邊隨口道:“距離上回見袁小友,也有數年了。”

這世上能叫袁天罡為小友的人也不多了,孫思邈就是一個。

袁天罡跟孫思邈早就相識,甚至跟袁李一人一般,孫思邈對袁天罡有半師之誼。

故而兩人雖經年未見,彼此相會時,卻沒有絲毫生疏,宛如每日相見的朋友一般。

袁天罡眼睛不好,也沒起身,隻是側耳聽著似的,然後道:“來了?”

孫思邈點點頭,脫去外頭的靴子,踩上竹席:“你這屋裡倒是暖和。”然後非常隨和席地而坐,還不是正經的跽坐,就是灑然盤膝而坐。

自然的不得了。

盧照鄰也跟著進來了,行禮拜見過袁仙師,倒是正襟危坐。

薑沃作為袁天罡弟子,自然要為師父儘地主之誼,為所有人上茶,上的是泉水沏的清茶,室內彌漫開茶水清新的香氣。

如今她已經摸索到一些製茶之法。

從前太醫院的茗葉,都是按照藥材儲存的方法,攤曬萎凋過的。雖不如專業炒茶,倒也是歪打正著算是‘粗製茶’了。

薑沃曾經要過一些剛采下來的鮮茶葉試著衝泡過,還請媚娘嘗,媚娘非常精準點評道:“你是不是給我喝的鬆針或者什麼樹葉子泡水啊?”,可見鮮茶葉若不經過處理是沒法喝的。

後來得了炒鍋,薑沃試著炒茶,才慢慢向著前世的口味靠攏。

盧照鄰端起來嘗了一口,果然覺得口舌生津。

他放下茶盞,不由去看袁天罡摸索茶杯的樣子——盧照鄰第一回見袁天罡是在詩會上,對袁仙師仙風道骨也很敬服。

也常可惜可歎這天下第一相士眼睛卻壞了。

今日再見,卻聽袁天罡隻是一味閒話談天說地,不提病症,都不免替袁天罡著急。

見孫思邈開始品清茶,盧照鄰才在旁輕聲道:“孫師,袁仙師的眼睛……”盧照鄰跟著孫思邈調養身體這段時間,已認其做老師。

孫思邈聞言就點了點桌子,對袁天罡道:“來,伸手。”

袁天罡這才把手擱在桌上,孫思邈微合目扶脈片刻,之後笑了笑。

見他露出笑容,盧照鄰還以為有希望,忙殷切看著孫師。

誰料孫思邈斷然道:“治不好了。”這裝病當然是永遠不可能治好的。

盧照鄰不由大為失望。

在盧照鄰眼中,袁天罡本人也挺失望的,他‘悵然’收回手歎了口氣:“唉,這都是之前透露天命太多的緣故啊。”

薑沃也適時跟著垂目歎息。

盧照鄰越發被這氣氛感染到了,成為了屋裡唯一一個貨真價實難過的人。

孫思邈見他師徒如此,不禁笑了,這大概就是‘君子欺之以方’吧。

於是換了個話題,對袁天罡道:“雖說你‘眼睛不好’,但眼光還在,終於收到合心意的徒弟了。”

袁天罡聞言帶笑:“是啊,我是後繼有人了。”

又問孫思邈:“你還在廣收門徒?”

兩人收徒方式完全相反:袁天罡所學,在傳授弟子上,最挑剔資質;而孫思邈的醫道,則最重弟子心性。

對孫思邈來說,醫者要先有仁心,接著便是耐心恒心,對醫道的天賦,倒是排到後麵去了。

因而隻要有品性的少年人來拜師,他都會帶在身邊,好好教導——雖說精通醫道肯定要天賦,但在他看來,不必每個弟子都成為名醫。

隻需紮紮實實學到些本事,不要胡亂行醫誤人性命,能夠秉持仁心力所能及救濟病患,便是他的好徒弟!

因此他收過的學生,足有百多人。

一直跟在他身邊的,算是親傳弟子的也有十多人。這回上京,身邊就跟了六個弟子。

哪怕不是學生弟子,隻要遇見個真心求問病候醫道的,孫思邈也樂於給人講解。

因此袁天罡這一問,孫思邈便頷首:“我走遍四方,也是想多教出些醫者來——這世上大夫總是不夠的。”

薑沃就更篤定了:她的書將要交給對的人了。

孫思邈與袁天罡敘舊完畢,就轉向薑沃,溫和道:“聽升之說起,薑太史丞有醫書要贈與我。”升之,是盧照鄰的字。原本盧照鄰未及弱冠,不起字也可。

但因盧照鄰要入朝為官,其父便早給他定了字。定了‘升之’一字。薑沃頭一回聽就覺得,誰說世家清高啊,看看盧父,對兒子入官場,抱有多麼淳樸的期許。

*

孫思邈眼神與聲音一樣溫和:雖然是舉世聞名的神醫,但對於薑沃一個小姑娘要送他醫書的行為,沒有絲毫看輕。在孫思邈看來,哪怕她要送的醫書上,都是他已經知曉的方子,此等心意也是值得好生相待的。

薑沃取出自己近來熬夜抄完的冊子,共本。

孫思邈接過來,不過匆匆翻閱幾張,便不由詫異震動:這裡頭有的醫術和方子……竟似超脫於當世!

他不由抬起頭凝視薑沃。

薑沃坦然回望。

旁邊袁天罡雖未看過小徒弟寫的醫書,但大約能猜到什麼事,於是懶洋洋靠在一個大繡枕上道:“你難道沒聽說過,我這小徒弟自病後,有天賜機緣,常有神夢。你雖才進京,但近來應當在長安一帶,也聽說過棉花吧。”

孫思邈頷首:“聽過。也聽升之說過來曆了,隻是醫書……”

棉花不過是一種植株,夢到也就夢到了,聽說也是去西域的使團偶然發現捎回來的。這種神夢很正常,但再沒聽說有人能夢見完整的一套醫書的。

薑沃依舊是坦然望著孫思邈:“夢中多年,我一直是病人。所以對醫道所記最為清楚。”

孫思邈笑了。

有什麼要緊呢。

他活到這個歲數,早就深明‘問跡不問心’,世上奇異之事太多,原不該深究旁人的底細。

薑沃起身恭行晚輩禮:“這醫書,唯有給孫神醫,才不辜負天下萬民。”

*

薑沃送出醫書這一晚,睡的特彆好。

也是近來抄書抄累了,這一覺就格外輕鬆。

次日起來,見冬陽遍灑,隻覺得心裡也暖融融的,於是元氣滿滿去太史局當值。見到她的人,都不由誇一句氣色真好。

尤其是周元寶,還問她,是不是最近又有什麼好吃的,才氣色上佳。

然而午後,薑沃卻見到了一個氣色不如昨日的孫思邈。

顯然是熬了夜的樣子。

果然,孫神醫往她對麵一坐,就道:昨日回去通宵達旦,連覺也不睡了,食也不知味,隻邊看書邊啃了一個餅,一歇不曾歇的將這冊醫書粗通了一遍!

“實在受益匪淺!”

孫思邈再神醫,也有時代的限製,比如他的《千金方》裡,也花了章節介紹過巫醫驅邪等術。

但在其餘醫術上,他已經比當代人走遠了太多,也正因此,昨日他拿著這冊醫書才越讀越喜越驚,甚至於晨起第一縷朝陽灑在身上時,久違的落下老淚。

他必要精研此書,傳道受業!

將來,定會有許多病患,就從此書上,向閻羅殿奪回一命!

於是他今日過來,是想鄭重再謝一回。

無論如何,得此醫書的人,沒有私藏,也沒有將其交給太醫署作為皇家秘方,而是給了他,並且期盼他傳於天下人。

見孫思邈起手,薑沃連忙隔桌托住,她絕不能受藥王的致謝禮。

她所托付的事兒,孫神醫本來就在做了。

孫思邈又道:“我會回稟聖人,在京城留一整年,仔細整理這些醫書,開醫館廣收弟子——京中權貴最多,有什麼新的藥方、醫術,最易傳開,取信於萬民!”

*

薑沃把孫思邈送出太史局大門時,正碰到晉王進門。

晉王身後隻略錯開半步,還跟著一個身著紫色袍服的中年男子。哪怕穿著官服未著甲胄,也顯而易見是位大將軍,身上自有一種沉穩剛健,兵戈冷銳之氣。

她已然看過閻立本的初稿,一眼認出,這位便是方班師回京,碾壓薛延陀威震漠北的李勣大將軍。

薑沃不期兩人今日一起到了太史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