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文皇帝(2 / 2)

起初幾日李治全然食不下咽,不肯吃喝,長孫無忌溫聲勸了片刻見無效,就不免加重了語氣道:“陛下何以如此不珍重自身,若是熬壞了怎麼好!先帝是怎麼以宗廟社稷托付於陛下的,難道都忘了不成?”

李治這才接過藥膳慢慢往下咽。

這樣的情形發生了兩三回後,李治已經形成了條件反射,舅舅一來他就捧著碗開始吃。

於是這日長孫無忌進門後,見新帝正對著一個素白瓷碗喝粥,還是挺欣慰的。

“臣見過陛下。”

“舅舅勿要多禮,快坐。”

又轉頭吩咐身邊的小山:“也給舅舅上一份藥粥。”

李治看著長孫無忌的麵容,心中也是頗為感念的:自父皇離去這段時間,舅舅確實也不負父皇囑托,用儘全力為自己穩住了朝綱,決斷諸事。

於是關懷道:“舅舅也要多當心身子,不要太勞累了。”

長孫無忌越發欣慰點頭:“陛下也是。”他打量了下李治,心中歎息,這一年來稚奴實在是消瘦了很多,有一次他看著背影,恍惚差點以為是承乾。

兩人對坐吃完了一碗藥粥。

長孫無忌才道:“今日有一事需得陛下下旨。先帝晏駕,諸王應入京奔喪。”

先帝駕崩初,京中並沒有人提這件事:得先讓太子穩穩登基才行!畢竟‘諸王’裡有太子的叔叔們,還有太子的兄弟們,尤其是太子年少,上頭還有幾位兄長,甚至是嫡出的兄長在世!

這些人太早回京,隻怕生亂。

防範諸王之時,朝臣們也不免想起,新帝,才二十二歲啊,實在是年輕了些。

因此從三省宰輔,到禮部太常寺,似乎都忘記了‘諸王奔喪’這件事一般。

直到今日,長孫無忌覺得朝事穩了,才在朝中提起此事——因到底是遷延數日後新帝才命諸王進宮,若是沒個說法,傳出去倒像是新帝忌諱兄弟一般(雖然確實是),總得有朝臣替皇帝背下這個錯誤。

長孫無忌倒是不介意背這個阻諸王回京的名聲。

然禮部尚書非常機靈的出來替長孫無忌背鍋:“原是臣疏忽了此等大事,竟然至今還未向陛下請旨,多虧太尉今日出言提醒。”

新帝登基,長孫無忌已從貞觀朝司徒,成為本朝太尉。

長孫無忌不太喜歡這個新的禮部尚書,對於他主動跳出來背鍋,不但沒有順著台階下來,反而撇了人家一眼道:“身為禮部尚書,如此疏忽,豈不覺有愧先帝?”

作為太史令,彼時薑沃也在朝上,與其餘朝臣們一起看著,長孫無忌輕描淡寫把人家麵子抽飛。

眾人皆眼觀鼻鼻觀心,沒人敢替禮部尚書說話。

薑沃自然也沒開口,但她想到了這位的名字——原東宮屬官,現禮部尚書許敬宗。

*

長孫無忌抽許敬宗的臉麵根本不當回事,此時在皇帝麵前也根本提都不提禮部,也不等禮部上書請皇帝下旨,而是自己就過來說了。

李治先是點頭:“好。”又道:“大哥那裡,得格外派人去接。”

畢竟山中收不到朝廷邸報,若無人去通傳,李承乾不會知道朝中事。

“隻是大哥若是回京守靈,與其餘諸王遇上隻怕彼此尷尬,難不成還要大哥給旁人行禮?” 李承乾跟李泰還不同,他是謀反被廢的太子,為了朝廷綱紀,做皇帝的人不管感情上如何想加恩,卻終不能在李承乾活著的時候再給他封爵,此生隻能以庶人之身終老。

李治掐指算算來回時日又道:“不過,等大哥從蜀地入京,估計父皇的梓宮也移往昭陵了。”

長孫無忌點頭:“那讓承乾直接去昭陵也好。”

“既如此,除承乾外,其餘諸王,就按例發詔令其入京奔喪吧。”

“不。”

長孫無忌都準備走了,卻見李治眉目低垂:“舅舅,彆的王爺都罷了,但……我不要四哥進京。”

長孫無忌愕然:“不令青雀進京?哪裡有生父過世,兒子不親來守靈祭奠的道理?”

李治抬眼,眼睛黑漆漆的。

因他近來瘦的厲害,顯得一雙眼睛越發大了,原來弧度柔和的眼尾,似乎也帶了些冷然之意。

“當年大哥為太子,他多有冒犯;我為幼弟,他多有恫嚇,可見不孝不悌,那如今又何必裝模作樣進京哭父皇。”

長孫無忌心道:雖說青雀對你們不怎麼樣,但他哭先帝應該是真心實意的哭。

畢竟先帝一去,他再沒有一點虛妄的繼位指望不說,以後日子顯然也要變差——要在弟弟手下討生活。

長孫無忌實沒想到,雉奴會不許他來參加喪儀。

雖說長孫無忌也不太喜歡這個目中無人(主要是無他)的胖外甥,更不喜之後以劉洎為首的魏王一黨給他找的麻煩,但……

長孫無忌還是站在實際的角度考慮了下道:“若是不令濮王奔喪,隻怕天下人議論陛下方登基,便苛待兄長。”

李治搖頭:“朕何嘗苛待他,朕還要賜他車服珍膳,特加優異,待他比對其餘諸王都好。” [3]

長孫無忌一怔,雖然他早改口稱陛下,但這好像是他第一次聽見稚奴在他麵前自稱為‘朕’。

李治未察覺舅舅的怔愣,隻是自顧自道:“朝臣隻需知道濮王病重,不能來長安就是。”

長孫無忌還是覺得不妥,但見稚奴第一次這樣堅持,也就沒有再勸。

隻是跟褚遂良念叨了一聲:“從前未見陛下如此執拗,唉,到底是年輕任性了些。”

褚遂良倒是很現實,說道:“聖人此言也有理,那濮王自恃先帝嫡子,從來有‘高遠’之誌。如今聖人又是弟而非兄,此時他來了長安,若是做出些拿大不敬之事,聖人呢處置他不好看,不處置就顯得軟弱了,還是不來的乾淨。”

長孫無忌這才罷了。

於是李泰就‘病了’。

來京吊喪的諸王說起也隻道濮王體胖虛弱,此番傷痛至病。

還有些看不慣濮王從前驕橫的宗親私下不免議論:生父過世,哪怕是爬也得爬了來,怎麼能托病不來呢。

沒見靈前的太子,已經消瘦至這般模樣,還是堅持每日舉哀守孝嗎?

倒是遠在萊州,被迫病了的李泰得知此信險些沒氣死。

他立刻寫了親筆信托長史官一路送到長安。

“父皇駕崩,竟不許我親去奔喪,豈不是陷我於不孝?雉奴!你為弟,如何能如此催逼乃至構陷兄長?你如此行事,難道是父皇一去,就要逼我去死嗎?”如此洋洋灑灑寫了一大篇,語氣激烈。

李治淡漠地看了一遍,然後拿起藍筆——先帝過世不足年,不得用朱筆,用的是一種雅致的藍色。

他隨手在‘為弟,如何能催逼甚至構陷兄長’這句話上,圈了個圈。

悠然批了五個字:原來你知道。

原來你都知道。當年你又是怎麼做的呢?

如今你作為臣子,竟然上奏疏質疑皇帝,又是何等罪名?

李治想起當年夾在兩位兄長之間的日子,想起李泰總想抓住他收為己用的日子——

他過了多久來著?已經記不太清了。

李治將李泰的信擱到一旁去。

這對他來說,已經是舊時人舊時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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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丙子,百僚為大行皇帝上諡曰文皇帝。

廟號太宗。

庚寅,葬昭陵。[4]

諡法曰:經天緯地曰文。

太宗當配此諡!

薑沃在群臣之中,一並送太宗文皇帝前往昭陵。

道途中哭聲不絕,萬民同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