曜初回神抬頭,她看著薑沃和庫狄琚身上的灰塵,忽然語氣堅然道:“真該把那些滿腦子隻想著‘禮法規矩’,隻盯著誰家的廟修的好,誰家廟舊了的朝臣,抓來這裡磨水泥!”
他們在朝上滿口‘仁義禮智信’,以武氏家廟逾越做文章,想把母後趕回後宮,之前亦有很多次想把姨母的官位奪走……
為何不想一想做點真正的事兒!
他們是看不見這些年長安城內修起的路嗎?
何況,有利於百姓的不止有路——
聽曜初這憤然之語,薑沃還未及答話,就見一個專門負責傳話的官吏跑進來道:“庫狄署令……”一見薑沃也在,眼睛一亮:“薑相正好也在,可得去勸勸——司農寺吳正卿和工部劉郎中又坐在咱們待客室不走了!非要署令今年多批給他們水泥和混凝土才走。”
庫狄琚難得露出了頭疼的表情,也帶著期待看向薑沃:“薑相請。”
薑沃:……來的不巧,這是過上了從前辛尚書的日子,讓人堵在這裡要賬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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曜初跟在薑沃身後一並出去。
邊走邊想起姨母告訴她的,城建署所出產的各種建材不隻可以修路。
其中硬石膏凝固後,防水效果極佳,是用來建儲糧倉庫的絕佳材料——之前朝廷糧倉不得不派人定期曬糧,就是為了避免糧食濕度過大而陳腐。
此外,水泥混凝土還可以修築堤壩、圍堰和海塘,防水患!
在此前,朝廷修的多是土壩,然而土性鬆浮,難於長久捍禦水患。再有便是更高級一點的碎石加固的堤壩,但這種多需做成大挑壩,撐水外出,且修的越高,將來坍塌的風險就越大——總之朝廷每年都在治水上要花許多銀錢。
直到水泥混凝土的出現。
曜初還記得姨母笑眯眯告訴她:“修堤壩最好用的倒不是混凝土,而是‘矽酸鹽水泥’——還好有倭國的火山灰啊。”
因想到水泥的這兩樁作用,曜初也就知道,為何司農寺正卿和工部郎中會來這裡靜坐了——
司農寺必是想多申請水泥建高檔存糧糧倉。
而工部內的水部郎中,負責天下川瀆,堰決河渠事。每年立堤防之事也歸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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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見到薑相竟然也在,吳正卿和劉郎中頓時都眼睛鋥亮如探照燈!
“薑相做主!”
“薑相定奪!”
這兩嗓子下來,薑沃都不免有些懷疑自己不是宰相,而是包青天……
劉郎中目光焦急,但先閉嘴等司農寺正卿說話——沒辦法,官大一級壓死人啊,他隻能第二個說。
司農寺吳正卿開口道:“糧食乃國家根本。且如今東南的占城稻豐收,又能走海運送到北邊,正該多修糧倉屯糧!”
還引經據典:“《漢書》中就道:實倉稟,備水旱!”聽他引用漢書,薑沃還真有點刮目相看。
她跟吳正卿相識的很早,那時候王神玉還在做司農寺正卿呢!當時這位吳正卿還是少卿,全權負責栽培棉花事。故而薑沃知道這位是很樸素的‘農官’,這會子卻都開始引經據典了,可見做足了功課來的!
吳正卿從來認為糧食是世上第一重要事:“薑相,兩京人煙稠密不說,北邊本就多人口。一旦有旱災水災糧食儲備不足,百姓可要餓死的!”
見吳正卿終於說完,劉郎中再也忍不住了:“薑相!百姓不隻有凍餓之危,還有洪患之危啊!”
“聖賢書都道:守堤如守城,防水如防寇!”劉郎中邊說邊心道:引經據典誰不會?我們水利工程也有很多名言警句啊。
他這一驕傲,下一句話就不小心說錯了:“且糧倉什麼時候都能修,但堤壩正該春日加固,以備夏、秋霖潦啊!”
果然劉郎中話音未落,吳正卿那常年務農被曬棕的臉都氣紅了:“這是什麼話?春後青黃不接的時候最需儲備糧食,怎麼能耽擱?何況邊境說不定什麼時候就要有戰事,不更需要糧草?”
劉郎中憋的臉通紅,先道個歉,然後繼續跟吳正卿掰扯起來:“可是去歲朝廷已經重修了衛州黎陽倉兩百多個糧窖。黎陽倉西邊是永濟渠,東邊就是黃河,往北地各州運送糧食都很便宜——從隋朝起就有‘黎陽收,固九州’的俗語,也暫且夠了。”
吳正卿就聽不得‘夠’這個字,很快反駁道:“劉郎中這話說的不對,難道去歲朝廷沒撥給你工部水泥?我記得撥給工部的正是最多的!”
劉郎中崩潰:那一座堤壩就要用多少水泥啊?能跟重修糧倉比用量嗎!
……
薑沃還有閒暇撣了撣身上的灰:畢竟,根本插不上話啊。
曜初站在一旁靜靜看著這一幕。
如果說在來的馬車上,曜初還有些糾結,那麼到現在,曜初已然完全堅定了——
她想看到的朝堂爭論,是這種辯論!
是這些心懷天下百姓的官員們爭論如何分配有限的資源才更利於民,而不是什麼禮法規矩,誰的廟新,誰的廟舊!
兄長,太子說的不對。
禮法不是立世的根本!
起碼不是她立世的根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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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宸宮中。
媚娘心中亦如明鏡。
因而在皇帝麵前,她歎息道:“陛下的教導還是有用的——起碼弘兒現在,是有心思想要擺脫咱們這對做父母的束縛。”
若是薑沃在這裡,必會感歎媚娘這話說的巧妙:東宮侍讀上書針對的自然是皇後。但媚娘這一句歎息,就直接轉化為針對帝後了。
當然,在皇帝心裡差的也不大,畢竟皇後代政,最終的皇權依舊在他手裡,但東宮真正理政監國,過不了幾年,他就可以去做太上皇了。
不過,怎麼說呢……還是那句話,如果兒子有父皇文治的本領,就皇帝這身體,他也不是不能接受去做太上皇。
但他沒有自家祖父的好命!
李治有時候想過,為什麼都是膝下個嫡子(李淵活下來的嫡子共個),都是出一的概率,他的祖父就能有父皇這樣的兒子。
而他……
哪怕不是夏天,皇帝也覺得頭疼。
若是早兩年,太子有這樣的政治覺醒,皇帝說不定還真挺高興的。但現在,皇帝已經深知太子心性本事,是真不敢放手。
有點想法想爭,跟真能做好掌政之事,完全是天淵之彆。
正如薑沃之前所設想的那樣:這兩年英國公從東宮半退,她凡事‘俱實回稟’,皇帝又在親自教導太子——
這一切,促成了皇帝更不敢將‘駕馭大唐’的韁繩交給太子。
片刻後,皇帝按了按額頭道:“之前東宮屬臣有過多是朕出麵處置,這一回皇後來處置。”頓了頓:“彆貶官了,直接流放吧。”
這便是明示群臣,皇帝的選擇不變,依舊是皇後理政,皇後的權柄高於東宮!
媚娘頷首:“好。”
她走到案前,起朱筆開始寫詔令。
雖說自去歲開始,朝廷開始整頓‘依法治國’。但有一種貶官和流放,是不需要走法律程序的——涉及宮闈、謀反事。
事大事小,一言決於天子。
媚娘甚至懶得為這種人費心想個什麼新理由,直接把當年柳奭的罪名拿過來用:“泄禁中語、潛通宮掖。”
所謂泄禁中語,便是泄露皇帝還未公開說的話。這種罪名,自然是皇帝說有就有。
媚娘朱筆略微頓了頓,心中選了個地點:“流放欽州烏雷縣(廣西)。”
寫過詔書後,她也沒有放下這支代表皇權的朱筆。
她靜靜看著筆懸在空中,半晌,一滴朱砂落在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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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城建署出來,薑沃直接帶曜初回家,她們這一身灰塵得好好洗一洗。
而薑沃也敏銳地察覺,曜初,比起早晨的她,又有點不一樣了。
曜初手裡捏著一隻水泥做成的小鳥,大不盈掌。據說這隻小鳥能賣到比同等大小的銀子還要貴。
而這些銀錢,又會變成道路、糧倉、堤壩……
她眼睛明亮:“姨母,我不信禮法比這些有用。”
薑沃含笑說了一句曜初後來記了很久的話:“禮法不能,但科教可以興國。”
隻是此時,曜初還不太明白,什麼是科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