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 我必須成為他 主要矛盾與次要矛盾(2 / 2)

可,曜初知道,這不夠。

按說曜初不應該記得那麼小時候的事情。可她就是記得——

那是蘇定方大將軍捉住西突厥可汗獻俘昭陵的一年,回程之時,她原本是在父皇的禦車上一並回長安。

可在馬車上,父皇隻在考兄長,考了整整一路。她與太子隻差半歲,是一同啟蒙讀書認字的。

父皇問的書她知道,在兄長答不出的時候,曜初滿懷期待等著父皇問她。

可自始至終都沒有。

於是馬車中途歇息的時候,曜初就不肯再跟著父皇和兄長枯坐,就要去姨母馬車上。

皇帝隻以為女兒煩悶了,自是允準。

曜初還記得自己靠在姨母身邊道:“父皇隻考哥哥不考我。可我也在念書。”

當年便是今日。

因太子的猜忌,東宮的進言,父皇就會權衡掉姨母的宰相之位。這樣重要的抉擇,這樣與大唐江山社稷有關的考題……

與從前經史子集的題目沒有區彆,自己這些年,從來沒有被父皇考的機會。沒有人會考她,因為沒有人在意她到底懂不懂會不會——

“曜初,姨母考考你吧。”

耳畔忽然有熟悉的聲音傳來,恍如有閃電,照亮曜初此時又壓抑又黑暗的心情。

她遽然轉頭,看著虛弱地靠在車內熏籠上,麵色如霜但目光依舊柔和的姨母。

“好。姨母考考我吧。”

曜初如幼時一般去坐在薑沃身旁。隻是這回,她不再是稚童靠在姨母身上,而是坐的端正,讓薑沃靠在她身上。

薑沃聲音很輕,也是沒力氣大聲:“這是個很重要的考題。”

曜初十分專注:“是。”

薑沃想起了曾經教導曜初的那些年:“曜初還記得我跟你講過的‘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嗎?”

要用馬克思理論武裝頭腦。

曜初記性是繼承了父母的絕佳——其實除了李顯外,帝後其餘的兒女在學業上都很優秀,幾乎都有過目不忘的記性。

隻是‘聰明’不等於‘智慧’。

曜初很快道:“我記得。”

“有一位先賢曾總結道:事情發展是複雜的,有多重矛盾的。”

“而每種矛盾重要性不同,對事物發展起的作用也不同,有主次之分。”

“必有一種矛盾與其它諸種矛盾相比較而言,處於支配地位,對事物發展起決定作用。”[1]

薑沃聽她背完,便問道:“曜初,現在的主要矛盾是什麼?”

朝局紛亂如此,英國公過世、皇帝風疾不能理政、太子監國、皇後掌軍國大事、東宮屬臣、宰相之位的變動……

而今日,曜初又剛見了她與東宮的矛盾激化。

她是否知道,在這片激流與重重矛盾和權力博弈中,她最該在意的是什麼?

哪怕她現在還沒有足夠大的力量,但僅有的力量,如果能一擊必中,用在最正確的地方,也會是四兩撥千斤!

曜初確實是皇帝心裡最疼愛的女兒,是掌上明珠。其餘皇子不能說的話,宗親朝臣不能說的話,她能說。

片刻沉默後,曜初聲音很堅定。

“母後攝政。”

薑沃在馬車微微晃動中,覺得欣慰安然。

曜初小時候回答對問題,薑沃都會給她一塊點心。

今日車上沒有點心,就算有她也沒精力起身,於是勉力抬手在曜初手上點了點:“好。曜初,這一場考試,你通過了。”

曜初望著麵上越來越無血色,還在堅持與她說話的人,開口道:“姨母,你歇一歇吧。”

她明白了。

薑沃頷首。

快到家了,她可以放心暈一下了。

不然實在是太疼了。

**

是夜。

紫宸宮側殿。

這裡原是皇帝召見宰輔群臣的書房,是皇帝日常理政的所在。

隻是這幾年皇帝病得厲害,才搬去了後殿安靜的地方住著,這間書房多半是媚娘在用。

不過,依舊是按照皇帝處政之殿來布置的——

媚娘的手,一一拂過案上的七枚玉璽。

本來應該是八枚:自有唐以來,天子有八璽,皆玉為之。隻是其中有一枚‘神璽’專為鎮國藏而不用。[2]

媚娘拿起其中一枚天子行璽——這是大朝會上會用的璽,將來皇後攝政的詔書上就該是這一枚印璽。

今日薑沃離開紫宸殿前,隻來得及跟媚娘私下說‘攝政’兩個字。

畢竟心中感懷的皇帝,從頭到尾都在一旁,從林奉禦診脈到送重病的薑卿上紫宸宮外轎輦,未曾稍離。

薑沃真的想說:陛下,您要是心裡真過意不去,能不能給我們一點私人空間?

她知道她離開後,媚娘跟皇帝一定會就此事深談。

那必須讓媚娘知道最新進展才行。

於是薑沃隻能在走向宮門外走的路上,如一杯翻倒的綠茶一樣,一個踉蹌摔在扶著她的媚娘身上,然後極近極快極輕地說了兩個字。

這就夠了。

在她上轎輦後,見媚娘對她點頭,薑沃就放心了。

媚娘懂了那兩個字。

*

媚娘確實是懂了。

故而在皇帝說起‘免薑相而封薑侯’時,在皇帝問起‘媚娘會不會覺得朕無情’時,媚娘聲音很柔和。

“陛下很為難,我都懂,她也懂。”

皇帝心下稍寬。

媚娘離開紫宸宮後殿:帝王是執掌棋子,落子下棋之人的為難。這樣的為難……總比棋子的無能為力要好。

不過,又有哪一個棋手,不是從棋子過來的呢?

先帝與陛下,也都曾是棋盤上的棋子。

她亦然。

*

金線在燭火下,折射出絲絲針樣細芒。

這些年來,宮中服飾越發講究華美繁細,皇後的衣裳更是如此。

媚娘今日的廣袖上,便繡著一隻振翅欲飛的鳳,且用繡工織出了鳳鳥層層羽翼感。

隻是此時,鳳目下帶有今日染上的點點血跡,似鳳凰泣血。

媚娘回來後,也未換掉這件衣裳,而是就這樣,拂過一枚枚玉璽。

最後停步在禦案一角,拉開桌屜,取出了一枚荷包。

這枚荷包很奇特,是用毛茸茸的獸毛織成的。這是,曾經五十九號猞猁的獸毛製成的。

幾年前,這隻媚娘唯一養過的猞猁壽終就寢。

媚娘隻留下了些毛發做了個荷包為念。

她想起了掖庭的日子。

無聊枯寂,看不到頭也看不到未來。薑沃去當值的日子,她就常去獸苑與這隻天然親近她的猞猁為伴。

直到有一日她到獸苑,看到熟悉的小猞猁奄奄一息趴在裡頭,前爪鮮血淋漓,還露著骨頭。

是當年聖眷正隆的魏王李泰,為了挑選一隻合心意的豹子,就把這隻小猞猁當作了獵物肆意供給豹子追捕撕咬。

那是媚娘第一次覺得心碎,感覺到無能為力。

憑她自己,連魏王李泰的豹子(都不是魏王本人)咬過的猞猁都救不了。

她也是那一日,再次遇到了晉王李治。

晉王輕描淡寫就救了小猞猁的時候——

媚娘曾於那一夜,於黑夜中,跟薑沃說了心裡話:就在那一刻,她心裡湧出的居然不是感激,而是……感激和慶幸自然是有的,但更多是不甘,還有,那近乎嫉妒的極度渴望。

“要是我是他就好了。”

如果我是掌權者就好了。

*

媚娘在禦案前坐下,取過朱筆,開始看今日沒有看完的奏疏。

朱砂亦如血。

現在,我要成為他了。

不,是我必須成為他。

如果一開始,她沒有走上這條路也罷了。如果她隻是後宮裡的皇後,隻是太子的好母親,也沒有關係。

可現在,朝臣們見過她掌權了,也體會過她掌權下的日子了——媚娘心知肚明,他們無疑是很不爽快很難受的。

那麼一旦她退回去,他們就會忙不迭抹掉關於她一切的痕跡,封掉一切可能會讓她再度掌權的力量。

那時候,所謂的後宮之主,皇後亦或是太後的位置,與當年掖庭的武才人不會有絲毫區彆。

她自己,她所在乎的所有人與事的存在,都依舊隻能靠等來一個掌權者的憐憫。

生死亦在旁人憐憫和認知之間。

她不可能再去做武才人。

哪怕那個掌權者,不是什麼陌生人,而是‘夫君’與‘子嗣’。

都絕無可能。

*

媚娘懸朱筆,喚來宮人:“去請今夜當值的北門學士過來。”

今夜當值的恰是劉禕之,他也是媚娘指去東宮的‘左右諭德’之一,自是皇後心腹。

劉禕之在禦案前垂首:他其實感覺到最近東宮氛圍不對,有幾個朝臣總是單獨去請見太子,似乎在謀劃些什麼。

隻是太子也沒請他加入一下,故而劉禕之便不知詳情,沒有敢來跟皇後回稟。

皇後是為此事召見他?

很快他就發現,並不是。

皇後提起的是曾經令北門學士編的書:《臣軌》、《百僚新誡》。文如其名,這兩本書是論述怎麼做臣子,令百僚警醒的。

這是二聖臨朝時,皇後為了彰顯自己亦是臨朝者,令他們所編寫。

“這些日子,你們去搜羅經史子集,擬一本《少陽正範》。”

劉禕之心下一顫,這個名字……

果然聽皇後繼續道:“以正何為太子風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