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霜是在原地納悶好一會兒,才想明白這件事的,不由感慨秋雪姐姐就是比自己強。
她腦子飛速轉了起來:自己的家人在順貞門相見時,也曾提起娘娘母家有額外照拂。她也該叫爹娘多長些心思——秋霜是家裡的長女,弟妹都還特彆小不能頂用,秋霜決定開卷自己親爹,弟弟妹妹還小,爹你就要自己努力自己上啊!
若是她們家也想效力,想必夫人也不會拒絕的。畢竟隻有秋雪姐姐一家子負責傳遞,頻率低不說也容易一家子獨大,加上自己家,兩人間錯開來想必更好。
秋霜已經計劃著把親爹當成投名狀交上去了。
她跟秋雪身在事中,並沒發現自個兒心態變化有多大:一年前的她們,隻是不甘看不到頭的平庸現狀,試著冒下險,這才到了信貴人身邊,到了永和宮。
可不過短短不到一年的功夫,她們對薑恒就已經非常信任,信任到不光自己,更願意主動把一家子綁在薑恒身上。
她們自己未察覺,薑恒卻是感覺到了。
自己迅速升職,帶來的各種顯形隱形改變,絕不止份例上那種物質改變。整個永和宮的凝聚力更足了,薑恒很樂於看到這種變化。
安排過運輸流程,薑恒還不忘跟覺爾察氏多提了一句:“額娘,金銀錁子也罷了,萬不可帶旁的東西進來。上回皇上發怒徹查後宮就有明令,再不許夾帶私物入宮,如今順貞門上查的極嚴。”
覺爾察氏道:“你放心吧,額娘都省得,再不會給你添麻煩的。”
說過正事,覺爾察氏就跟女兒說起了家裡事,讓她放心。
覺爾察氏告訴她:“萬歲爺的旨意,你阿瑪現到了兩淮之地,繼續料理那邊的河道。家書有限,他寫的也不多——便是寫多了,我也不懂他那些公務上的事兒。橫豎他聽萬歲爺的吩咐好好當差就是了。”
然後又道:“想必宮裡也都知道,十四爺已經奉召回京了。但有件事,隻怕你不知道,我說與你聽。十四爺回京後還曾讓福晉親自上咱們家的門道謝,說是這大半年你阿瑪很是用心幫襯。原是分內之事,恂郡王如此鄭重,倒是叫咱們家惶恐。你年節下在宮裡見到十四福晉,莫忘記要主動跟福晉客氣一二,言談要謙和些。”
覺爾察氏絮絮不止,可見是各種不放心,恨不得在一個時辰裡,將一世的人情世故都囑咐到女兒。
薑恒一瞬間都有些恍惚,好像看到了自己的爸媽——他們就是這樣,多大了都覺得她是幼崽。
當時她離開老家去上班,爸媽還多次囑咐她平時怎麼熱飯才更健康,晚上獨居要記得反鎖門檢查煤氣總閥,回去彆忘了給同事分點家裡這邊特產的零食之類的話。好像她還是背著書包去上學,從爸媽手裡領零用錢買零食跟同桌分享的小朋友。
薑恒的眼淚不自覺就浸濕了眼睫。
就在覺爾察氏這樣熟悉的囑咐聲中,妃嬪們見家人的時辰到了,外頭負責引路的宮女輕聲叩門:“奴婢奉命送夫人出宮”。
覺爾察氏起身很利索,不肯露出一點優柔猶豫的樣子,免得讓外頭內務府引領的宮女見了她依依不舍,倒顯得她不放心女兒在皇家似的(雖然確實很不放心):“娘娘一切保重。”
薑恒跟著起身,將覺爾察氏送到門口。
內務府的小宮女很機靈,知道妃嬪與家人告彆,最是不舍傷感的,這時候決不能催促。她不但不催,還特意退了兩步站到了門根兒,保持了一個聽不見私房話的安全距離。
覺爾察氏麵上繃的再好,心裡到底不舍,最後迅速抓著女兒的手摸了摸:“快回去吧,外頭冷。”又忍著淚道:“你比在家時瘦了好些,可要好生保養。”
薑恒也差點落淚。
母親就是這樣,看自己的孩子那真是每次都比上回瘦,簡直瘦成了閃電瘦成了黃花。
其實薑恒隔三差五就會給自己量一下圍度,她跟剛入宮的時候還完全一致。
可在親娘覺爾察氏眼裡,女兒入宮必是吃了苦,看,人都要瘦沒了。
送走了覺爾察氏,薑恒這個大年初一過得還有點傷感。
她想起了自己的父母,在那個世界,自己肯定屬於意外青年早逝。因是在公司裡突發意外沒了的,應當會有一大筆的工傷賠償。家中也還有一個親妹妹可以陪伴——當然,無論什麼樣的安慰,肯定都無法完全彌補父母的喪女之痛。
但意外就是比明天先到來了,人唯有承受。
她能夠穿越到一本書中,在另一個時間線上繼續以自己的意誌存活著,已經極其幸運了。
總要過好這一生才是。
=
薑恒見過覺爾察氏後,勾起了關於親情的傷感,但到底還有限。
覺爾察氏就不同了,見女兒一回,隻覺得心裡跟刀割似的。如珠似玉捧大的一個姑娘,原是叫他們夫妻護的柔善不通世事的。結果這才進宮沒轉過年去,就成了這樣仔細自立的一個人——不是說不好,這轉變當然是好的,覺爾察氏見女兒變得有主見比誰都高興,那顆心也放下了一半。
但放心的同時卻也心疼的要命。
孩子們長大了無非是被摔打了,自己在外麵經風經雨知道疼了,發現沒有人哄著拍著,隻好忍著淚自己爬起來,才不得不學會從此後小心著走路不敢再摔罷了。
覺爾察氏在宮裡從始至終忍住了,將這一個多時辰敷衍了過去。
甚至出宮前在跟著內務府小宮女去拜見太後皇後時,格外八麵玲瓏,言談非常合宜,表達了對兩宮的恭敬以及他們府中乃至瓜爾佳氏一族,對皇室選她女兒入宮為嬪妃,今年又擢升主位的叩謝聖恩,萬般感激。
然而等出了宮門,終於上了自家馬車離了紫禁城,覺爾察氏卻用帕子捂著臉,痛痛快快哭了一場。
什麼鬼榮耀,女兒且在裡頭掙命哩!
要是按著從先帝爺手裡討到的恩典,這會子女兒應當還在家待嫁——他們舍不得女兒出嫁,必要多留兩年。宮中公主二十多歲才嫁的也有,以至於這些年京中許多都跟著嫁娶晚了,他們家自然也是打的這個算盤,閨中肯定比嫁了人舒服。
要嫁也必是他們千挑萬選的好姑爺,兩家多走動,仍是常見閨女。
如今全是泡影。
覺爾察氏哭過一場,就讓丫鬟拿出靶鏡,她準備對著好補補粉,免得回到府裡露出形容。
誰知她剛打開粉盒,還沒來得及用絲綿蘸粉,馬車就劇烈的晃動了一下。
訓練有素的丫鬟都不免低呼出聲,下意識上來護著覺爾察氏:“夫人小心。”
好在馬車隻是晃動,並沒有翻,人身安全無礙。隻是覺爾察氏手裡的一匣子輕粉全都飛了,落得她滿頭滿臉都是。以至於整個人特彆像過年時候待客果碟裡頭,那種外頭灑了一層糖粉的大果仁子。
正好那丫鬟的靶鏡還捏著呢,此時覺爾察氏一眼看見鏡中自己的樣子,不由大怒,一邊用帕子給自己撣粉,一邊叫丫鬟出去訓斥馬車夫。
丫鬟也忙探頭出去斥問:“夫人可在裡頭!你們當差竟這樣不小心!”要不是大年初一,好多不吉利的話不能出口,這個有幾分潑辣的大丫鬟就要開罵了。
“到底是什麼緣故?”
正月裡預備著進宮的馬車,可是府上的馬車裡的精銳。也早查看過多次,不能有什麼破損和故障。甭管按觀保現在總督的身份還是從前都統的官位,其夫人覺爾察氏都早賜了一品誥命,其乘坐入宮的馬車是雙馬並行的,按說應當頗為穩當。
覺爾察氏就懷疑馬車夫趁著正月裡偷吃了酒,這才趕壞了車。
誰料著丫鬟一問,得知真相的覺爾察氏比以為車夫偷喝酒還要惱火:出了紫禁城沒有二裡地,純純天子腳下,竟然有人主動上來擠她的車,才導致她家車夫避讓不及,所以險些翻車。
“看清楚是哪一家了嗎!”
丫鬟又問了回來稟道:“是年家……三等公夫人的車製是四馬並行的,故意撞過來,咱們府上的車就晃了一下。”
覺爾察氏氣過反而冷靜下來。
是了,今年年前,青陝總督年羹堯上書請求回京麵聖,皇上批複了準。年總督便攜夫人與兩子回京,據說趕著年前才到的京城。
皇上剛登基的時候,對年家是真的好,封年氏貴妃之位又給年家抬旗還不算,甚至給了年羹堯一個三等公的爵位,以告慰他苦守青海有功。
那對年家真是恩寵滔天。
今日覺爾察氏去永和宮之前,也在皇後宮中見到了年羹堯夫人。
年夫人自然是想請見年嬪。然而皇後隻道年嬪禁足,一時並未允準。
覺爾察氏離開皇後宮中時,就見年夫人還坐在那裡不肯走,顯然要繼續磨一磨皇後娘娘。
當時覺爾察氏就覺得荒謬:之前貴妃是協理六宮的貴妃,今年可是剛犯了過失,還是宮內宮外私相傳遞物件的過失,年家為了避嫌,應當是皇後大方允許年夫人去見年嬪,她也不去才是。
誰成想皇後這裡都直說了不準,年夫人還一副我不走了的樣子。
真是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覺爾察氏可是聽夫君說過年羹堯的囂張,如今看來,其夫人也差不了多少。
讓覺爾察氏說:都是叫皇上慣壞了。
聽說皇上在王府的時候,就把年家當成了親家似的,倒把正經姻親烏拉那拉氏擺到一邊去。登基後的一年,對年氏也是殊榮不斷,不怪年家自視甚高,實在是皇上把他們抬得夠高。
覺爾察氏在宮裡時,還在感慨年夫人的膽大,誰成想人家現在都馬車衝她了。
帶著一肚子的火氣回到府裡,覺爾察氏也不先去梳洗,反而直接讓人把轎子抬到了東上房,去給老太爺和老太太請安。
她再怎麼說起年家的跋扈,不如讓老太爺親自看看。
人都說,家有一老如有一寶,他們府上也是如此——觀保能在四十多歲上,就做到這樣的高官,出身也是少不了的。
出生就是頂尖官二代,基本上是從讀書起就在先帝爺跟前掛了名。
老太爺曾經也是官至一品,做過封疆大吏的人。致仕之前老太爺是兩廣總督,正經管過海運通衢的。凡是荷蘭人、英吉利等國來兩廣之地做海上生意,都少不得拜一拜他的碼頭。常與外國打交道,老太爺思想很是活泛。
用他老人家的話說,他見過的外國人,比家裡小孫子吃過的米還多。
更是自詡永不震驚的:他可是見過各色金發碧眼的人,什麼鷹鉤鼻獨眼甚至是鉤子手的海盜都見過。
老爺子表示,什麼長相都不會讓我吃驚。
然而今兒老爺子就吃驚了:自家向來端莊大氣,在人前從不失態的大兒媳婦,居然像個糖霜果子似的就進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