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命人抬來的箱籠,裝著他當年抓周的東西。
托內務府所有物件都要記檔歸檔的習慣,也托皇室素來重視內廷物品,一向嚴防皇上以及皇子公主們用過的物品外流,以免遭人巫蠱魘鎮的規矩,皇子們當年抓周的物件都還好好的收在庫房裡。
尤其是皇上登基後,內務府庫房裡有關於他的物品更是被單獨移了出來。
連他當年住過的阿哥所小院都單獨封著,不會再給人住,如今弘時等阿哥若是打那門前經過,還要停下來一禮。
好在而康熙爺當年兒子多,阿哥所是大大擴建了的,單獨門戶的小院十幾個總是有的,封一個也不要緊。
就皇上膝下這幾個珍貴的樹苗,有的是地方住。
皇上讓人將這些東西抬了來,是讓薑恒看看有無能拿出來給敏敏用的。蘇培盛上前用鑰匙開了箱子,皇上手上拿起最上麵一個描金盒子,邊打開邊道:“可惜朕無法看著敏敏抓。”
公主的一應活動,都屬於女士階級。正如皇子的抓周,作為生母的妃嬪第一時間也是看不到的,皇子會被抱到前頭去,由皇上並諸位親王宗室等男人看著抓周。
同樣,公主的抓周,則是在太後的主持下,被內外命婦們圍觀。
命婦們皆在,皇上這個阿瑪反而不好到場了。
皇上打開描金盒子,裡頭幽微香氣散開,薑恒就見匣子裡躺著一把禦製紫檀尺。
“皇上當年抓了紫檀尺?”尺為丈量天下之意,亦有規範法度之意,倒是很像皇上會抓的東西。
皇上點頭。
他記得前世乳母提過,自己抓周抓的也是一把尺,隻是不是紫檀的,而是一把潔白玉尺。
因此,皇上覺得抓周還是挺準的。
薑恒看著箱子裡其餘不知何物的東西,不知要不要拆開:這把紫檀尺因是皇上周歲親手抓著的,所以單獨一隻匣子裝盛著放在最上頭。
其餘沒有被周歲時的禦手抓住的物件,就都在皇上登基後,被重新拿出來擦拭保養過,又將外頭包著的普通黃布袋換成了龍紋黃布袋重新裝了起來,口都是用內務府的紅印封著的。
這要一個個拆開嗎?
皇上伸手拆了兩個,先是一張小弓,又是一本四書,對比薑恒準備的星盤、水晶公主冠之類的東西,就覺得似乎還是她這做額娘的準備的更有意思些。
“罷了,這些都是內務府給所有皇子的準備的,敏敏的抓周,還是用你備下的吧。”
之後皇上也沒叫人抬頭這隻箱子:“就先擱在你這兒的小庫房裡吧。”又讓人單獨把那禦製紫檀尺拿出來,做個架子擺在永和宮前殿的書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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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歲宴上,薑恒明顯感覺到許多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說來一年到頭,宮中內外命婦最全的時候,是過年那會兒——四公主的周歲宴總不會比過年時集體進宮拜年的命婦還多。
但這是敏敏的周歲宴,作為生母,薑恒是被推在前頭的,座位僅在太後和皇後之下,命婦們請安時一眼就看得到。於是這回她接受的注目無疑是進宮以來最多的,這注目裡多得是好奇,審視,更不乏一種挑剔和冷意。
如今各旗的秀女名單已經承報了內務府。越臨近明年春日的選秀,內外命婦們就忍不住要多研究一二現任寵妃。旗人中牽三掛四的總有姻親,細算起來,誰家都有一二能扒出關聯的秀女。
彆說旁人,瓜爾佳氏作為枝繁葉茂的大姓,今年入宮參選的與薑恒同族同源的秀女就有三個,同姓不同族的更多。
還真有同族的親戚上肅毅伯府的門,跟覺爾察氏暗示:信妃娘娘雖然得寵,但在宮裡勢單力薄,如今膝下也暫未有皇子,是不是得要個同族的姑娘幫襯才安心?我們家女兒進宮必唯信妃娘娘馬首是瞻,隻要娘娘提攜,極願意替信妃娘娘生個皇子。
覺爾察氏對這種話的態度就是:信了才有鬼!
她甚至忍不住跟婆母抱怨道:“我在京中誥命中也待了半輩子了,自問沒做過什麼蠢事,怎麼總有人把我當成傻子?咱們家護著娘娘還嫌不能,竟會上趕著給娘娘添堵?”
這些人的話在覺爾察氏看來,就像‘你家裡是不是銀錢太多了,我們幫你花花?’一樣的離譜。
總之,越臨近選秀,誥命們對這位剛行過冊封禮的信妃興趣就越濃厚。
“聽說了嗎?信妃娘娘的冊文皇上還親手改動過了?”公主的周歲宴不似年下大宴一般要求嚴肅莊重,多以熱鬨喜慶為主,並不禁命婦們說話交談,隻要是帶著笑歡歡喜喜的就好。
這會子太後正親自從乳娘手中抱過公主,起身要把孩子放在抓周的紅案台上,命婦們也忙隨著太後的起身而起立,應景來到紅案前,按著身份高低排成喜慶的圓圈來圍觀公主抓周。
湊在一起就更方便交流了。
正好上頭內務府的引禮女官還在長篇大論念誦公主抓周前的福壽禱文,咬文嚼字的拗口壽文聽得大部分誥命都兩眼轉圈,注意力跑偏。
而出聲說話的正是禮部滿尚書石而哈的夫人,這一句話就把以她為圓心,周圍七八個命婦的注意都引過來了?
“皇上親自改的?冊文曆來不都是禮部製好的冊寶嗎?”
“禮部行文,多少年來字眼都是差不多的。這回就用錯了一個詞,在冊文裡用了持躬謹恪四字。”石夫人壓低了聲音道:“禮部拿製文去拚湊,也得看給什麼人啊。若是旁人的冊文,萬歲爺說不定看也不看就過去了。可信妃娘娘的……萬歲爺慧目,當時就挑出來了。”
石夫人說的神秘,其餘夫人們夫君卻不是禮部的,根本不懂,隻好奇問道:“這四個字怎麼了?”聽著挺好的啊。
“這四個字是好,但就是太好了——當年世祖順治爺親自寫給孝獻皇後的能不好嗎?禮部想來是沒留心,據說皇上還叫了草擬冊文的員外郎去訓斥來著。過後倒是沒傳出什麼風聲來,想來皇上不願此事露出來?”
她意味深長說完,此時旁聽的命婦卻紛紛覺出不對勁來。
等等,皇上既然不想傳出什麼風聲來,都沒明著罰禮部,隻是自己改了冊文,那你在這兒嘚嘚什麼呢,還說的頭頭是道有因有果的,是想借著我們的嘴傳開這件事?
把皇上偏寵信妃的事兒砸實?甚至跟順治爺和董鄂氏聯係起來?
能站在前排的誥命夫人們,都是世家大族出身,很快想起眼前這位石夫人,不單是禮部尚書石而哈的夫人,還是宗親覺羅氏——覺羅氏也罷了,主要是這位石夫人有個親妹妹小覺羅氏,是曾經年羹堯的福晉!
後來年羹堯伏法,因福晉是覺羅氏宗親,就沒有牽連,而是命其和離歸家。
想來是她們姊妹記恨信妃,在這兒趁著四公主周歲宴挑事呢?
原本還在聽覺羅氏講八卦的命婦都迅速小撤了一步:大家都是場麵人,誰比誰是個傻子啊。
皇上是什麼脾氣,一年看不清,這都四年了,宮內宮外還看不清?
若是犯了錯,皇上是不會跟你搞什麼慈悲為懷初犯無事的。皇上許多條新定的法度,聖旨意上都有一句“從重治罪”。
正如重賞之下必有勇夫,那重罰之下還勇於犯錯的人就銳減了。
你們家對信妃不滿可以,想要去外頭敗壞一下信妃的名聲也是自己的選擇,但不要把我們當成傻子,當成傳聲筒!你們勇敢起來,自家上折子彈劾一下皇上好不好?你們有這個膽子,咱們都服氣!
周圍命婦心裡有被人當槍用不快的,有對此舉不屑的,還有心裡盤算的:哎,一會兒跟信妃娘娘的額娘和祖母去說說話去!賣個人頭換個人情回來。
但這會子最先要做的,就是扯開話題,免得這覺羅氏再說下去,讓宮裡那些耳朵尖的嬤嬤宮人們聽了去,她們這夥旁聽的也成了‘議論萬歲爺’的同罪了。
隻聽如今刑部左侍郎瓜爾佳·塞楞額的夫人流暢轉了話題:“你們瞧瞧四公主這抓周的物件,有幾樣從前沒見過,據太後娘娘說,這都是信妃娘娘自個兒準備的?”
話題就此轉移,就剩下覺羅氏自己在原地,看著周圍人都煞有介事討論起四公主的抓周物品,單把她撇下,似乎跟她說話會倒黴似的,心中鬱悶:從前說起八卦來,你們不是這樣的。
其餘命婦看著她自己呆立在那裡,也都想著要囑咐親朋好友離她遠些。
有的八卦能說,有的可是要命!
薑恒此時尚不知有人想將她跟董鄂妃連一連紅線,合並同類項,她現在所有注意力都放在敏敏身上。
不知道敏敏會抓個什麼,她也很期待。
宮中皇子公主抓周,其生母多半會提前演練一下,讓孩子抓大人想看到的東西。太後當年也不例外。
皇上是孝懿仁皇後的養子,皇上的抓周她乾涉不了,但十四的抓周,太後是提前讓乳母教過的——不是怕他抓的不好,而是怕他抓的太好。
萬一孩子真的抓個龍佩或是抓住印不放什麼的,就是給自己招事兒。
所以十四爺抓的是平平無奇金鑲玉如意,好意頭又不出錯。
這也是太後心上一點遺憾:要是當年由著十四自己抓不知會抓什麼?反正皇上抓的玉尺,太後覺得還挺有預兆的。
若是從現在來看,十四當年或許會抓一張小弓。
於是太後早跟薑恒說了:“叫敏敏自己抓去,瞧她要抓個什麼。”
薑恒也是這樣想的,公主這點上比皇子自由,抓什麼都好,不會有人拿著胡亂解讀。甚至皇上見薑恒準備的物件雖新奇美觀,但沒有很貴重的,還主動貢獻了自己的一枚扳指、一枚刻著“圓明主人”的帝王印章出來——看著這印章,薑恒差點就沒忍住想暗箱操作一下敏敏,咱們要不就抓走你皇阿瑪的圓明園吧!
當然也隻是想想。
薑恒對敏敏做的唯一試驗,就是把東西擺的遠近不同讓她抓取試試——知女莫若母,敏敏越長大,越露出了懶洋洋小貓一樣省事的性子。果然,薑恒經過實驗發現,若不是非常引敏敏喜歡的玩具,她根本懶得費事擇選了去夠,隻會抓最近的東西玩。
為此,薑恒還把敏敏帶去給太後展示了一下。
太後也為此訝異:“皇上的性子並不如此,哀家看你也不是個愛躲懶的。”隨後又滿足道:“可見敏敏聰明,知道做公主,做個富貴閒人就夠了。不跟你阿瑪一樣,生生累了自己去,隻叫旁人看著焦心!”
薑恒:……太後這靈活的關於聰明的標準,每每都讓薑恒感慨愛的盲目。
話說回來,為了避免敏敏在抓周桌上,隻肯抓最近的東西。太後提前讓內務府將桌上畫了一個半圓,將所有抓周物品都擺在半圓弧上,敏敏坐在圓心,保證所有東西都跟她距離一樣。
之所以是半圓而不是整圓,是薑恒和太後都發現了,敏敏不光不願意多費事去取遠處的玩意兒,基本也懶得轉身……
隻好布置個半圓形出來。
“敏敏,選一個喜歡的,拿來給皇瑪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