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信任(1 / 2)

這一年剛過了正月初五,禮部尚書石而哈就接到調任,二月裡便往貴州任布政使。

從京中一部的從一品尚書,調任貴州降為二品布政使,聖心不喜可見一斑。

聖旨一出,石而哈所屬的鈕祜祿氏族中也好,他本人也好都被這道聖旨打蒙了。自然都要奔走些關係——哪怕聖旨已下不可回轉,也得弄明白皇上為什麼忽然惱了自家,好趕緊改正啊。

石而哈尚書奔走了一日,才被人親近人吞吞吐吐告知:要不您回家問問自家夫人呢?

石而哈:??

再問旁人就不肯說了:親不間疏,這自家人的事兒,讓人自家說去吧。

石而哈回府先提了後宅的丫鬟來質問,近來夫人可做了些什麼。貼身的丫鬟熬不住老爺的問,隻好說了。石而哈這才知道,自己叫妻子背刺了。

他再去逼問覺羅氏:“我不曾將公務說與你聽,你是怎麼知道這件事兒的?”他能做尚書也不是個蠢的,皇上自行改了冊文,要冷處理這件事,自是不願起流言蜚語的聖意。

石而哈當日沒審出這員外郎的冊文疏漏來,本就負個領導責任,他怎麼會把這件事特意說給夫人聽,錯上加錯。

覺羅氏被逼問不過,隻好說了實話:“原是臘月裡有幾日,我見老爺總是發愁歎氣,坐臥不安的,就逼問了跟著老爺的小廝,知道老爺是在寫請罪的折子……”

石而哈簡直不可置信:“你竟然敢去前頭書房翻我呈給聖上的折子?”

覺羅氏隻好道:“老爺的折子就放在桌上,又不曾上鎖。我……帶人去給老爺送書房的鋪蓋,路過就瞧了一眼。”

要不是冬天天冷,氣溫令人冷靜,石而哈險些就被氣的頭頂冒煙。

既然說到這份上,覺羅氏反而直接委屈哭道:“那宮裡的瓜爾佳氏,簡直是跟咱們家犯衝!我妹妹,原本好生做著年家的一等公夫人,有個做貴妃的小姑子。可自打三年前這信妃進宮,先是貴妃娘娘降位失寵,接著就是年家出事,連我妹妹都隻能和離歸家,日日以淚洗麵。我娘家輔國公府在京中也抬不起頭來,老爺這正經女婿都不肯多上門走動。”

“如今她又來害老爺了!那多尋常的幾個字,禮部員外郎擬就擬了,皇上偏就偏心,挑出來不許用,免得這幾個字刻在冊文上,將來牽連他的信妃!還得老爺膽戰心驚上請罪折子。咱們一家都叫她害死算了!”

石而哈是個標準士大夫,夫人又是宗親貴女,這麼多年來,兩人雖不算情投意合也算相敬如賓,但現在他實在忍不住了厲聲惱道:“害我的哪裡是宮裡的娘娘,分明是你!”然後也懶得跟糊塗的夫人解釋什麼朝中局勢與自身為官的艱難,隻覺得心灰意冷:“行了,你收拾東西吧。”

覺羅氏不明所以,還準備大哭:“老爺難道要休了我不成?”

石而哈則淡淡道:“夫妻多年,又有子女,怎至於休妻?是聖命已下,二月裡我就要往貴州任布政使了,夫人自然是要隨行的。”

覺羅氏懵了。

彆說一向以艱苦著稱的西北或是雲貴,在覺羅氏眼裡,隻要離了京城就算讓她去江南等地,都是吃苦!

於是從初五到初十,覺羅氏拜訪了怡親王府好幾次,就是想從怡親王這裡求情。

十三福晉道:“我也聽聞過她在四公主周歲時說的胡話,本不想見她,可她偏不肯走——到底是覺羅氏,便隻得見了見,但爺放心,我沒有應承什麼。”

十三爺一笑:“我自是放心的。”

又感慨道:“石而哈也是可憐。據我看著,他還算個本分的官兒,偏生沒管好內宅。”

石而哈是年羹堯正經的連襟。可就算這樣近的親戚關係,年羹堯倒台皇上都沒加以連坐,依舊用著還於去歲提了禮部尚書,可見石而哈做官是稱職的,實沒想到最大的跟頭就栽在他不在意的內宅身上。

想到這裡,怡親王起手親自給福晉倒了一杯酒,敬福晉道:“自打皇兄登基,我在府裡的日子越發少了,裡外都是福晉照管著,這些年宮裡誥命們的應酬周旋,全累了你了。”正是家宅無憂,十三爺才能全心撲在朝政上。

十三福晉從十三爺給她倒酒的時候,就有些害羞,等十三爺敬她的時候,更是臉都紅透了。

彼此相濡以沫同甘共苦十來年,福晉自是知道十三爺對她的信任和情分,原也以為這些話不必說出口。可直到真聽在耳朵裡,聽到這最重要的人對自己多年辛苦操持的肯定,才知道並不是彼此心領神會就夠了。

其實她心裡一直期盼著,深刻的渴望著來自夫君這樣堅定的肯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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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在永和宮的皇上是類似的心境。

他是正月十一才騰出空來,消消停停往永和宮用一頓膳。

過年這會兒,是宗親們給皇上請安的最好機會:京中這麼多宗親府邸,多得是家裡孩子沒有差事,親事沒有著落的。

工作和結婚,現代年輕人的兩大問題,在古代所有家長眼裡也是這樣:非得看著孩子定了親事謀了差事,才覺得自己父母責任儘到了,在這個孩子身上的心算是可以放下了。

宗親們大半沒有實權——皇上的性情,跟任人唯親四個字正好反著,他不喜歡用這些出身好的宗親,倒更願意用李衛等新提拔上來的能乾能吃苦的草根階級。

因沒有實權,這些宗親平時麵聖的緣故就不多。

這會子終於到了過年,宗親們趕緊趁機走起了這天下獨一無二的親戚,邊給皇上請安,邊說起自家艱難,請皇上照顧。

大清開國已曆幾代皇帝,這宗親也呈指數增長。

饒是皇上,都應付的一個頭兩個大:他嚴厲的名聲在外,等閒宗親也不敢來撞金鐘,這也就代表,來的都是‘實在親戚’。

比如今日來禦前求見的恭親王府海善:恭親王常寧是康熙爺的弟弟,襲爵的海善貝勒是皇上正經的堂兄弟,他還比皇上出生早兩年,打小也是上書房一起念過書的拉過弓挨過罰的同窗情分,這樣的親戚跑來求情,卑微表示要給兒孫討個小差事,哪怕是皇上也沒法一口回絕。

剛送走了海善,鎮國公滿都護又來了,這位跟海善是同父異母兄弟倆。康熙爺倒是大方,給親弟弟的兒子們分了好幾個爵位,這會子都要落在皇上這裡照應。

恭親王常寧留下六個兒子,這六個兒子如今都是皇上差不多的歲數,還都比皇上能生,各自有七八個子嗣,甚至有了孫子輩——管中窺豹,如今京中宗親到底有多少就可知了。

狼多肉少,各個指望著皇上照應施恩。

於是自打大年初一開始,皇上就開始接見各路親戚——真覺得比正常上朝還累。正經朝事還有張廷玉等人幫著料理,如今連張廷玉都放假了,隻剩皇上被宗親們包圍著。

皇上這也是提前幾百年體會到了現代人過年,硬著頭皮跟不太熟的親戚們相處的感覺。

於是到了永和宮門口,看著熟悉的燈籠和院落,皇上不自覺就鬆了口氣。

身邊跟著的蘇培盛就覺得,皇上連腳步都輕鬆了。

才進門,皇上就覺得腮上微涼,竟是下雪了,心中更喜:剛得到敏敏出生消息的時候,天上就是這樣忽然落起了綿綿細雪。

薑恒早得了內監的通傳,也見天一直陰著,就提前撐了一把傘在正殿門口等著皇上。

皇上近前,她還未屈膝皇上便免了。

接著皇上便伸手接過傘來,一手執傘,一手就自然牽了她的手。

這一握,倒是掃過一片毛絨感。

皇上略有疑惑將手舉起來看,隻見她的大袖處鑲著跟脖領處一般的風毛,毛茸茸一大圈。配上頭上臥兔,脖間毛領,倒是非常和諧的一身。

皇上點頭:“不錯。”

薑恒一笑:果然皇上覺得不錯,這位是個犬控也是個毛絨控。

兩人進了正殿,宮人上前先為皇上脫下大氅,奉上一杯熱茶。

“皇上聞見烤肉的味道了嗎?”

聽她這麼問,皇上就擱下茶杯,茶也不喝了:“終於用上西側間的烤肉架子了?”

薑恒笑吟吟點頭:“是啊,當時備的時候,原想著那個冬日就用的。”隨後卻因身孕,生女等事,一直到現在都還沒用過。

她伸手做請的姿勢:“皇上請移步,臣妾請您吃烤肉。”

皇上起身往後殿去,也沒披大氅,步履抖擻。

心累了好幾日,這會子望著扯絮般的雪,想著火紅的炭火,香氣四溢的烤肉,皇上就覺得這心都定下來了。

走過回廊的時候,卻忽然想起前世最後一個宮中年節:那時太後是早就不在了的,連十三弟、皇後等許多舊人亦都不在人世間了,皇上甚至預感到自己的身體或許也支撐不了多久了,純靠各種丹藥吊著精神頭,但每一日手足都是麻而冷的。

於是養心殿炭火總是燒的格外足。可就算這樣,皇上也得裹著厚厚的貂裘,來抵禦體內的寒氣。

正月初一大宴已畢群臣山呼萬歲後,他回到養心殿依舊是孤身一人。也無事可做,就繼續拿弘曆寫的節略來看。偶爾抬眼看一看外頭璀璨的年燈,也會感到一種異常淒清之感。

當時他就想著,就這樣罷,隻要他這十幾年的皇帝做下來,治下能多些百姓過個好年,在這樣的年節下,能家人團坐,桌上多幾道肉菜,一家子過個歡喜全乎有滋味的年,就是他多年心血沒有白費了。

至於他自己,倒是習慣了一個人。

可如今,他也有了這樣的年,親人皆在,雪夜裡有人撐著傘等他過來,帶著年節下的歡喜,備下紅火火的烤肉,等著他來吃……

皇上的唏噓心緒被打斷。

隻聽後殿正屋的南窗下,傳來嘹亮的童音:“阿瑪!阿瑪!放我出去!”

皇上不免錯愕,轉身看薑恒:“敏敏這是怎麼了?”也等不及薑恒回答,就改了方向,大步進了正殿。

隻見敏敏正在炕上扶著窗站著,小臉上都是著急,還在拿手拍窗。

而床沿上被圍了一圈毫無縫隙的軟屏風,她根本出不來,見了皇上就忙道:“阿瑪抱!出去!”

“你們就是這樣帶公主的?公主要出來,你們竟敢攔著?”

皇上聲音和目光所及之處,幾個乳母和保嬤嬤如北風下的小草似的,連忙跪了:“皇上恕罪。”

薑恒已經跟進來,手搭在皇上要去抱女兒的胳膊上:“皇上,是臣妾不讓乳母們抱敏敏出來的。”

地上跪著的乳母們跟見了菩薩下凡似的,心想信妃娘娘雖然主意正,不讓她們多管公主,但有一樁天大的好處,就是有事兒是真的上啊。

否則今日她們必要背一個照顧公主不周的鍋了。

皇上看薑恒:“怎麼?”

“皇上抱她出來,她必纏著要去吃烤肉。”薑恒無奈跟皇上解釋了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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