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風書院的早上是從雞鳴聲開始的。
尚未完全從睡夢中醒來的雜役拖著步子懶洋洋去開門, 裡頭的含瓶早已換好了衣物, 上下仔細查看盤點。他手中拿著賬簿,將昨夜已經核對過的數又重新核了一遍,方才抬起頭,同雜役說幾句話。
有喧鬨的聲音從門外傳進來,鑼鼓震天, 喜慶熱鬨的不得了。
含瓶將手中的賬本放下了,蹙眉向外看了一眼。
“這是怎麼了?”
雜役也朝門外望去,答道:“哦, 這是哪家正式定了,正下聘禮呢......”
他起身站在門口望了會兒, 忽然道:“這好像是沈家的人?”
含瓶猛地站起了身。
南風書院離大道並不遠, 他立於門檻上, 可清楚地看到那下定的人流。那紅色鮮豔刺目的很,紮的到處都是,就像是一根根直刺入進來的刺,一直紮到心頭去。
含瓶頓了頓,後退一步, 將門嚴嚴實實掩上了。
“關門乾嘛?”後頭突然傳來吞龍的聲音,拖長了尾音, 帶著點慣常的傲氣與不屑一顧, 伸出手去, 一下子將那扇剛被關住的門重新推開了, “不就是下個定麼, 有什麼不敢看的?”
習慣了他這脾氣,含瓶也隻是低低歎了聲。
“你也總得為爹想想......”
“想什麼想?”吞龍橫眉倒豎,“他總得去看,逃不過!”
他們都不曾懷疑段存對沈翰修的用心。
段存初入南風館時,不過十一二的年紀,卻已經學得八麵玲瓏,行事說話宛如成熟大人。他手腳麻利,又勤快,劈柴、燒火、打掃、添茶,樣樣兒都乾,偶爾實在是熬得受不住,困極了,燒沸的茶水將他的小臂燙出一串燎泡,吞瓶也沒聽到他哭過一聲。
等含瓶入館時,段存已經迅速成長為了老板的左膀右臂。
他一滴淚也沒在人麵前掉過。哪怕是有客人見他長得清秀,直接上了手,他也是麵上掛著笑,不著痕跡地把人推開了,嘴上還能奉承的人心頭歡喜。
就這樣一個似乎鐵打的人,含瓶卻在背地中偷偷瞧見他哭過一回。
那是他收到一封信的時候。
與其說是信,不如說是皺巴巴一張紙。段存識字,悄悄兒地背著人在暗地裡看了,隨後沉默地又將它塞進了衣襟裡。隻是原本平直的肩膀慢慢繃緊起來,之後上下抖動著,吞瓶就站在樹後,瞥見了他死死咬著嘴唇,隻是麵前的地迅速浸濕了一小塊。
直到熟悉後,他才聽聞,那是段存那個老鄉鄉試未過,不得不再等幾年。
“爹那時怎麼沒想著自己去念書呢?”含瓶問。
青年那時靠在南風館的欄杆上,館中的香風極重,鋪麵而來時,像是隻不知名的手,捂住了人的口鼻。段存就垂著眼,望著下麵的小倌坐在客人的腿上,調笑著。跳躍的燭火把整個場館染成了橘紅色,垂著的幔簾被夜風高高地吹拂起來,段存舉著煙管,隻淡淡笑了聲。
“爹沒那個天分,”他說,“學也學不成。”
含瓶對此並不信。段存分明是想去學的,他的聰慧靈識也不在任何一個人之下。可段存隻是又吸了口煙,吐出一口繚繞的霧,沒有再多言。
他供著沈翰修一路高上,自己卻仍舊待在這南風館裡頭,做一個被人厭棄和瞧不起的老鴇。喜好和真心都被一點點磨去了,剩下的隻有個被這煙霧凝聚起來的皮囊,勉強成個人形,誰也瞧不見內裡的空空蕩蕩。
新帝登基第四年時,段存從一位波斯客人的手中得了個金玉的煙槍。
這是他頭一回明確表現出自己的喜歡,連用也舍不得用,日日隻把那煙槍擺在櫃中,珍而重之擱在紅木匣子裡,拿柔軟的絹布包著。
“等爹走了,”他眯著眼說,“含瓶,這南風館就交給你——我旁的都不要,隻那一柄煙槍,你給我就好。”
含瓶驚訝道:“爹要走?”
“哎,”段存把自己慣常用的煙管在扶手上磕了磕,麵上浮現出一點笑,“誰不是要走的呢,且等著,待他真的起來了,我也就可以從這地方出去了。”
那時的語氣、神色,含瓶全都記得一清二楚。
可等段存一次夜間出行後,再回來時,他的神色便大相徑庭了。含瓶為他開的門,察覺到他的腰間空空蕩蕩,上頭掛著的煙管已經沒了。
“......爹?”
他詫異道,“你這是——”
“無事,”許是看出了他的擔憂,段存衝著他擺擺手,“我拿掉的,沒遭賊。”
他一刻也不停地上了樓,不一會兒,那從不舍得用的煙槍被連著匣子一同拿了下來,被段存交與了幫著傳東西的雜役。
含瓶愈發不解,段存也在許久後才道:“戒了。”
“為何?”
“......他不喜歡。”
說是——一股子風塵的味道。
段存那夜偷偷站在沈家的後門前,在麵對青年皺著眉吐出的這樣的話時,近乎是倉皇無措地聞了下自己身上的味道。的確是風塵的,哪怕他在來之前剛剛沐浴更衣過,那股骨子裡的肮臟味兒還是改不了。
可沈翰修的身上隻有墨香。他的手乾乾淨淨,帶著書卷味,手指修長,上頭連一個繭子都沒有。
段存偷偷看了眼自己的手。哪怕後來拿香膏在養著,上頭被磨過的痕跡也無法褪去。
他站在門外,沈翰修站在門裡。
他們之間像是隔著一條銀河。
金玉煙槍也給了沈翰修,說是之後打點可能能用上。段存既然已經戒煙,拿著自然也沒了用處,毫不猶豫連夜便交了出去。
他在那之後愈發精心地養自己這雙手,將它們養的像是讀書人。他練字、學畫、學琴,努力學著文雅而知禮。
可在他終於養好之後,沈翰修卻也毫不猶豫與他劃清界限了。
“你——”他聽到沈府的下人恨鐵不成鋼地說,“同樣是從天災裡頭出來的,你緣何墮落至此?”
初次聽到這話時,連含瓶這樣好脾氣的人也被氣得心火上湧,差點直接上手,揪著那奴仆的衣領理論。可段存隻是把他的手拉開了,平靜道:“他們沒說錯。”
含瓶:“爹!”
“本來就是雲泥之差......”段存的嘴唇哆嗦著,慢慢把這句話說完了,“是我,枉做了這多情種。”
枉做了這多情種!
外頭的風極烈,他聽了那話,扭頭就向風裡走。沒走兩步,身形一歪,便倒在了地上。
自那之後昏迷三日三夜,再醒來時,卻像是將前塵往事皆放下了。
含瓶隻當他是受了刺激。
可如今沈狀元眼看著便要娶親,昔日的那刺激,現下卻又重新像是烏雲一般凝聚在了頭頂。
怎麼偏偏,挑大爹小爹還未出城的時候?
含瓶正在心焦,卻聽見樓上的窗子嘩啦一聲響,有什麼人撞在了窗子上,把窗戶撞開了一條縫。
“彆......”他聽到了一聲含糊的低音,“大早上的......”
緊接著是他大爹的聲音,極低沉,像是在哄著什麼。那哭音一點點變得清晰起來,尾端上勾著,像是含了小鉤子,一下下挑動著人的心。
吞龍:“......”
含瓶:“......”
兩人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的眼睛中看到了震驚的意味。
這聲音,昨晚不是都響了大半夜了麼!
今早怎麼還來!
歡場上的人,對這種音色代表著什麼都心知肚明。含瓶掰著手指頭數了數昨夜加今早聽到的次數,隱隱覺得自己的腰腿都開始疼了。
到底是誰說將軍不行的來著?
這種不行,他也非常想擁有好嗎?
二樓的狼抖著毛,把肥兔子周身的毛都舔了一遍,舔得濕噠噠的,心滿意足地拆吃入腹。不得不說,仇將軍的槍法耍的當真是出神入化,快時幾乎看不見影子,慢時卻又磨得人頭皮發麻,提不起一絲力氣。
寇秋隻兩三回合便敗下陣來,之後隻能被對方節節逼退到牆邊,強行扛住這攻勢。
直到他什麼東西也弄不出來了,每被輕碰一次便戰栗一下,仇冽才抵著他,慢慢把刀收回了刀鞘。
“好好夾著,”男人低低道,“彆漏出來。”
他又親了親青年汗濕的額頭,起身要水。含瓶早已貼心地命人燒好了水,待到桶中熱水浸滿了,仇冽方抱著青年踏入桶中。
溫熱的水流一下子漫進來,寇秋長舒了一口氣。
水汽朦朧,仇將軍替他梳著毛,瞧著他靠在自己手臂上,困倦的連一句話也不想說的模樣,便幫對方拍著脊背。腰背處的酸痛有所緩解,寇秋剛剛閉上眼,卻聽外頭遠去的鑼鼓聲又一次繞回來了。
寇秋不勝其擾,一下子睜開了眼,“誰啊?”
一大早就噪音汙染!
係統崽子也很不滿,【我好不容易才學完習,這聲音吵得我都忘記剛剛背的什麼了!】
仇冽安撫性地拍了拍他,率先從桶中出來,對自己的大寶貝說:“伸手。”
大寶貝順從地張開雙臂,被他拿著絹布擦乾了身體,又親了親。
下樓時,崽子們的目光全都幽幽聚集在了寇秋腰部,宛如一盞盞探照燈。待寇秋艱難地在椅子上坐下來,便有人不聲不響把碗往他這邊推了推,寇秋低頭一看,一碗紅豆粥。
寇秋:“......”
他的崽子非常孝順,“爹,牛-鞭湯也在爐子上燉著呢。”
我們都覺著你非常需要補一補精-氣。
“......”
撫蕭紅著臉,也在一旁表示:“爹,大爹可真厲害。”
寇老乾部眼角抽搐,剛想問他們是怎麼知道的,就聽含瓶委婉道:“爹,我們館的隔音不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