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南風館從良記(十一)(1 / 2)

隊伍快馬加鞭, 不過半月,已到中原。

一路行來,土地上已然寸草不生,處處乾裂。大批的災民沿著官道徒步走著,身上大都背著重重的行囊,手上還牽著幾個麵黃肌瘦的孩子。聽說這隊伍是去賑災發糧的,災民們的眼睛都亮了, 團團將這群官兵圍住, 苦苦哀求先將糧食與他們一些。

“求求官老爺了!”

“求求各位官老爺......”

這樣的場景, 寇秋從未親眼見過, 遠比觸目驚心四個字更讓人震驚。就如霹靂、鐵錘, 一下下直接敲打著人的心。

仇冽所運的是官糧,並不能隨意發放。寇秋忙讓人先將南風館買的糧食拆了一部分放了下來, 尋了片空曠地方, 搭了個施糧棚, 由幾個官兵維持秩序, 暫且先解了這群災民的燃眉之急。

他挽起了袖子親自在粥棚裡忙活, 端王就在馬車中坐著,掀起簾子來看他。眼睛落到那白生生的皮肉上,幾乎都要拔不出來了。

可真是一身好皮囊。

他咳了聲, 望著南風館老板的麵上因為忙碌而泛起的紅暈, 愈發覺得喉中乾渴, 看了一會兒, 這才手略略一動, 放下了簾子。

羊肉雖肥美,可無奈旁邊有狼在看著。

更彆說這狼崽子還看得這麼緊,輕易根本無法下手。

端王扼腕歎息。

倘若是個平常人,直接得手了,也不會讓他這樣牽腸掛肚地念著;可偏偏,這個他得不了手。

愈是得不著的,愈是看著饞人。這興許是人類無法痊愈的通病。

不遠處仇將軍就抱刀站著,目不轉睛地望著粥棚中人。許是察覺到了什麼,他驟然扭轉過頭,目光直直刺向了端王。

端王被那眼神一驚,下意識將身子向後挪了挪,躲開了那刀鋒一樣的目光。

......娘嘞。

賊嚇人。

文縐縐的端王被這眼神嚇得想爆粗口。

他退的離窗口遠了些,身邊跟隨著的下人是新來的,可多少也看出了他的意思,一麵與他扇風,一麵不由得道:“王爺,這個隻怕不容易啊......”

端王並未作聲,隻是又舉起杯子,飲了一口裡頭用冰冷的泉水鎮過的茶。

倘若容易,他又何須耗費這許久。

那下人又殷勤道:“王爺,雖然仇將軍不樂意,可您還沒問過柳老板自己的意思呢。他本就是從南風館裡出來的,那地方,您也懂,其實都是乾的一樣的勾當,保不準您多花點銀子,好好哄哄,他就樂意了呢?”

端王一聽,果然在理。隻是尚且還有些躊躇,“可仇冽那邊......”

無知匹夫,動不動就喊打喊殺,真是一點情調都沒。

端王打從心眼裡忌憚他。

下人笑道:“這有何難?隻要柳老板自己願意,仇將軍還能時時刻刻看著他不成?”

端王到底是個繡花枕頭,平日裡安穩富貴的日子過慣了,心眼實在說不上多,最擅長的不過是仗勢欺人。聽了這話,他略一思忖,便點了點頭,“有理。”

他便從自己腰間荷包上解下了一塊帶七彩絲絛的九龍玉佩,交與這下人。

“旁的不說,”他眼底燃起暗沉沉的火,“隻望柳老板能與本王夜間一見,就在那廟旁、柳樹後,等佳人赴約。日後,定然少不了他的好處。”

下人點點頭,笑道:“王爺對人那是一打一的寵,柳老板也聽過您的名聲,肯定是能行的。”果然便趁著人多忙亂之時,悄無聲息到了寇秋身畔。端王看著他與那白皮子的美人說了話,心頭便安穩了不少,待下人回來,忙把簾子放下來,壓低了聲音問:“怎麼樣?”

下人猛地一彎腰,道:“恭喜王爺,得償所願!”

端王喜不自禁,“當真?”

“真的不能再真了!”下人又道,“隻是柳老板平日在南風館不接客,不想被人看著。他說,您這身邊最好也彆帶人......”

不過是一群沒用的下人,一個個麵目平常,沒半個出挑的,帶與不帶也無甚區彆。端王喜滋滋想著美人相約,立刻便答應了下來,滿口應允。

“不帶,不帶。”他道,“唯有本王親自前去。”

他拿了塊碎銀子,賞給這下人,下人忙磕頭謝過了,這才又到他身邊,恭敬地給他打扇子。

端王側著頭,想著美人即將入懷,不由自主哼起了小曲兒。

他絲毫沒有看到身畔這個忠心的奴仆猛地抬起了頭,以一種令人頭皮發麻的眼神望了他好幾眼,又飛快地垂了下去。

這地方叫吊婦坡,當年外敵來犯,燒殺搶掠無惡不作,有婦人不願意被畜-生折辱,就在這地方尋了棵樹,齊刷刷吊死在了樹上,以圖個清白。後頭,朝廷給她們立了碑,可來往的百姓平日都不敢在這地方多耽擱,說是夜間不僅能看到白影,還能聽見人哭泣的聲音。

端王自然也聽到了這話,他平日乾的也是一樣的勾當,一時間也有些膽寒,忙命啟程。

可偏偏災民太多,夜間竟不好再出發。是夜,隊伍就在破廟邊安頓下了。

夏日的夜沒有半點風,沉悶的攪也攪不動。外頭蚊蟲鬨嚷嚷地叫喚,端王身嬌肉貴,還沒吃過這種苦,不過半晌,便被咬得受不得了,匆匆鑽進了馬車裡。

他命今日的這個下人給他打著扇子,風一陣陣悠悠傳來,這才慢慢闔上了眼,半睡半醒。夢裡都是那雪上紅梅的美景。

驟然感覺到麵上有些涼意時,端王還有些清醒不過來。

他咳了兩聲,道:“來人,來人?”

喊了幾聲也沒人作答,再抬起眼時,才發覺下人不知何時已經倒在了一旁。端王心中一跳,還未來得及說話,便見這下人又幽幽轉醒了,迷糊道:“王爺?”

他像是剛剛清醒過來,忙跪下來告了罪。

“王爺饒命,小的實在是糊塗了......”

端王擺擺手,並不想和一個下人過多計較。他的目光直直地盯著地上的一片雪白,道:“那是什麼?”

下人迷愣,“什麼?”

端王又咽了口唾沫,仔細地盯著那一塊白看了半日,才發現那是塊布料。布料的儘頭還留著些零星的線頭,像是剛剛被撕碎的。

可他穿的是絳紫色,車裡人也沒人穿白衣,哪兒來的布?

端王怔了會兒,也未放在心上。他道:“幾時了?”

下人道:“回王爺,快三更了。”

三更了。

端王心頭一喜,向外瞧了瞧。外麵漆黑一片,親兵都被他打發走了,隻有幾個看守糧食的士兵站在遠處,寂靜無聲。

他按時赴了約,耳邊聽聞的全是寂寂的蟲鳴。端王站在柳樹下等了許久,直至蚊蟲都在他手上咬出了好幾個紅紅的包,也沒看見應邀而來的美人的身影。

“......柳老板。”

沒有一點人聲。

“柳老板?”

不知何時起了風,風將樹葉吹得呼啦啦作響,雲把月亮遮了一半。那朦朧的月色像是粘稠的,勾出點陰森來。

端王踱了幾圈,忽然間想起白日裡聽聞的傳言,不禁心頭有些發慌。

這地,該不會是真鬨鬼吧?

他躊躇了半晌,又有些放不下說不定能到口的好羊肉。正在猶豫,卻忽然見眼前緩緩放下了什麼。

那是一條已經泛了黃的白布條。

端王的心裡猛地一突突,盯著那布條認了半日,忽然間便知道了這為何看起來如此眼熟——這正是他今日在馬車裡見到的同樣的布,如今長長地從樹上垂了下來,就搭在了他的眼前。

“啊......”

他聽到了哭音。像是年齡不大的少年,含著令人頭皮發麻的冷意,就在他頭頂上森森地哭。

“我死的好苦啊,我死的好苦啊......”

“......”

端王咽了口唾沫,突然間不想抬頭了。他的腿都在瑟瑟發抖,一點平日裡的氣度也沒了,正在戰栗之間,卻感覺麵頰上忽然被濺上了什麼,溫熱而腥臭。拿手指一蹭,是鮮紅的。

“你看看我啊,”那聲音拖長了調子,“你為什麼不看我?你不是最喜歡我這一身皮了麼?”

端王猛地瞪大了眼。

他的心突然顫栗起來,他想起來這聲音是誰了。

“你看看我,”樹上的東西仍舊在鍥而不舍道,“你為什麼不看我?”

“......”

端王極緩慢地抬起了頭。他在搖晃的樹影和黑沉沉一片的天底下,看見了一個白影子,倒掛著。

那影子一雙眼睛,就在他的頭頂上。端王與他對視了個正著,幾乎能看到裡頭小小的、漆黑一片的瞳仁。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

“什麼聲音?”

看守的兵像是發覺了什麼,猛地抬起了頭。可他旁邊的同伴不過朝著那處看了看,便又把頭扭回去,無所謂道:“可能是那位王爺又有什麼事吧。他有親兵在,哪兒需要我們這些雜碎去。”

端王看不起下人,平日裡又欺壓百姓,聲名並不好。兵士多少也聽說過他折辱男孩的傳聞,隻當他這是又尋了個人消遣,一時間也無法去管,隻好重新扭身,看向遠方。

有令人毛骨悚然的抽打聲傳來,鞭子清脆的聲音一下接著一下響起,那種淒慘的叫聲也始終不曾斷過,伴隨著詭異的嘻嘻聲。到了最後,哀鳴幾乎要聽不見了,一切又重新陷入了死寂。

兵士不由得唾了一口,“那位是真不把我們這些人的命當命。”

“那能如何,”他的同伴歎了口氣,低低說,“人家生來便是王爺......”

不像我們,不過是普通百姓。

他這後一句並未說出口,兩人卻都心照不宣。

寇秋也隱隱聽到了聲音。隻是迷迷糊糊轉醒時,他拽著仇將軍的衣袖,下意識便問出了什麼事。仇將軍頓了頓,隨即不容拒絕地伸手捂住了大寶貝的耳朵,沉聲道:“無事,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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