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秋幾乎要將鐘良忘了。隻有在偶爾時, 他才會與當時托付的狗主人聯係一下, 確認對方是否還活著。
狗主人說:“嗨, 說起來, 還真沒見過壽命這麼長的狗!都十幾年了,也沒見它老死......”
他這句話提醒了寇秋。半月後, 寇秋將它交到了另一戶人家手中,對前主人隻說它壽命到了。
新主人的家中有個小孩子, 年紀不過十歲上下。鐘良被牽過來時, 懨懨地臥倒在牆角, 將頭放置在兩隻前爪上,一聲也不吭。
可它猛地抬起頭, 就對上了一雙清澈乾淨的眼睛,像是水銀裡泡著的清淩淩的黑珍珠。
“大黑呀, ”小男孩笑眯眯道,“叫你大黑好不好?”
鐘良眯起眼。這一瞬間, 麵前的人仿佛和它當年見到的那個孩子慢慢重合了。他們的身影漸漸合至一處, 隻是那個孩子, 眼睛裡頭全部都是散不去的陰霾。
他沒有過這樣的天真單純。
鐘良勉強提起了點精神, 緩緩地伸出舌頭,舔了舔麵前孩子的手。
它想, 它或許起碼能守住這雙眼睛。
在鐘良換到第四個主人時,有一天, 它忽然聽到, 有人來看它了。它從簡陋的狗窩裡頭抬起頭, 看見了走進來的阮尋。
阮尋並沒怎麼老。雖然歲月過去了,多少留下了些印記,可他的五官仍舊是年輕時俊朗的模樣,眼形橢圓,眼尾下垂,看向人時,總有種無辜而認真的感覺。他的胳膊上綁著一圈黑紗,胸前也帶著白花,像是剛剛從葬禮上下來。
家中的主人將他領進來,瞧見他露出來的肩膀上一圈圈滲著血的繃帶,不由得驚呼一聲。
“您!”
“沒事。”
阮尋笑了笑,隨即方問主人,“能不能讓我和它單獨待一會兒?”
主人自然沒有反對,將門關上了。阮尋在房間裡找了個椅子坐下,靜靜地瞧了會兒眼前的大黑狗。
他從包裡拿出了一個本子。
鐘良的喉嚨中溢出低低的聲音,隱約意識到,那個男人恐怕是死了。因為它脖子上項圈的妖力陡然一鬆,甚至無法壓製著它,讓它微微凝聚力量,便重新化為了人形。
寇秋看著眼前出現的前搭檔,神情仍舊是淡淡的,甚至給他拉了拉板凳,“坐。”
鐘良沒有坐。
“他死了?”他冷聲問。
“對,”寇秋極緩慢地勾了勾嘴唇,摩挲了下臂上係著的黑紗,“死在了金三角的緝-毒行動裡。”
寇秋沒有覺得多麼悲傷,他們在扛起這個職位時,其實已經清楚自己將要麵臨的是什麼。在經曆過上一次重傷後,應存也已多多少少有了些預感。
“要是我走了怎麼辦,”他親吻著愛人的麵頰,緩緩道,“我的小貓咪?”
寇秋的神情很認真。他說:“你走了也沒關係,我們下輩子見,那時我養你。”
應存低低地笑了,他將麵上的金絲眼鏡去掉,把愛人拉的更近了點,嘴唇印上貓崽子頭頂上豎起的毛耳朵。
“好。”他聲音裡含著低啞的笑意,“你要把我養的白白胖胖的。”
寇老乾部點點頭,盤算:“十歲讓你過百斤,二十歲讓你過兩百斤。一天四頓飯,晚上還有加餐。”
顯然是在把一個活生生的人當豬養。
應警官笑得更深,說:“不嫌棄我?”
寇秋說:“不嫌棄。”
嫌棄什麼呢,哪怕你是條蚯蚓都沒關係。我們社會主義接班人,看的是內在,而不是膚淺的外表!
反倒是身為爸夫迷弟的係統狠狠地打了個哆嗦,驚恐地抱緊了自己。
兩百斤?
不,它不要,它拒絕!!
在這一次行動中,寇秋自己也受了重傷。他拖著這身體回國,將應存的葬禮辦了,便立刻來到了鐘良的麵前。
——是時候離開了。
鐘良道:“你又來找我乾什麼?”
他不會後悔的,絕不會有絲毫的悔意。他心甘情願把他的這一生獻出去,是自願的,因此絕不會感受到失落甚至懊惱。
哪怕他所效忠的人從未來尋找過他也沒關係,他所忠於的,是當初救了自己的那雙手。
寇秋不答話,隻把自己手中的筆記本遞過去了。鐘良瞪著紙麵,仍舊有些防備,“這是什麼?”
寇秋說:“你看看。”
他將封麵翻開了。
像是日記。
鐘良一頁頁地翻著,並未了解這到底是為何要給自己看。他的心中逐漸湧起了點不耐煩,剛想開口,卻驟然間手一頓,停留在了原地。
半晌後,他啞聲道:“......你是從哪裡拿到的?”
寇秋深深地看著他,眼睛裡麵似有憐憫。
“說話啊!!!”
鐘良的聲音一下子大了起來,裡頭摻雜了些聲嘶力竭的味道,手也拎上了對方的領子,“這照片,你是從哪裡拿到的?!”
一張已經有些泛黃的照片被風揚起來,打著旋兒掉落在了地上。上頭是一隻傷痕累累的黑狗,臥在漆黑的橋的影子裡,身上仍舊有膿水和灰塵沾染在一起時所塗抹上的道道痕跡。
這樣一副場景,在鐘良心頭記了許多年。
他的手痙攣似的顫抖著,死死拎著麵前人的領口,屏息注視著,想要答案、卻又不想要答案。
為什麼?
為什麼?!!
“是應存的。”
寇秋冷靜地掙脫了他的手,唇抿了抿,抬頭看著他。
“——是應存。”
鐘良一動不動,像是僵在了那裡,幾乎能聽到自己血液一下子放緩了流動的速度。
“是......”
寇秋簡單道:“他拿的照片去找的獸醫。”
在去而複返後,這張原本存在手機裡的照片就被隨手與彆的案件照片一同打印出來,夾在了筆記本裡。倘若不是寇秋無意中在家中翻到,他恐怕也認不出,當年這條狼狽的、渾身潰爛的大狗,就是如今的鐘良。
鐘良猛地後退了一步,神情似喜又似悲。他哆嗦著嘴唇,猛地跌坐在了椅子上,發出一聲已經不太像是人的嘶啞低吼。
“你撒謊!”他咆哮著,“你撒謊!......你騙我,你騙我......”
可另一個更清晰的念頭卻映入他的腦海。
照片做不得假。應存倘若不曾救過他,更不可能見過那時狼狽不堪的他。他不是沒有懷疑過,那樣小的孩子,怎麼會懂得繃帶的纏法,可時間久了,那種懷疑也被歲月的塵土掩埋了,被埋在了心底。
但如今,這個真相又被重新翻開了。
錯了,從一開始就是錯的。
他這一輩子,活的就像是個徹頭徹尾的笑話。
他到底是在為誰效忠?又是為了什麼?
寇秋將領口整回原處,望著身子驟然癱軟下去的鐘良,忽然間笑了聲。
他半蹲下去,直視著鐘良已然潰散的眼神。
“知道我們這次任務麵對的是哪個團夥嗎?”
“......”鐘良沒有回答,隻是慢慢地抬起了頭,直直地看進他的瞳孔裡。
呼吸似乎在這一瞬間停止了。
【虐渣任務進度:90。】
“——知道黃金蟒嗎?”
鐘良一動不動。隻是瞳孔一下子放大了,裡頭掀起了滿含沉痛的驚濤駭浪。
黃......
黃金蟒......
那是他先前所效力的毒-販!
他不是隻效忠的犬,他是幫著砍向恩人的刀!!
他驟得從喉嚨中擠出一聲嗚咽,仿佛世界都被徹底顛覆了,一下子再也經受不住,忽然將頭撞在了桌上,發出了沉悶的一聲砰聲。
係統這才懂得寇秋為何要等到今天。
這兩句話,幾乎是否定了鐘良這十幾年的全部意義。任務進度一個勁兒向上衝,像是坐上了火-箭,轉眼便到了頂。
【虐渣任務進度:100。】
【任務完成,即將進入下一個任務世界。】
係統說:【爸夫要是知道實情的話,會原諒他嗎?】
寇秋最後看了眼大黑狗,他仍舊大大地睜著雙眼,幾近茫然地盯著空中,像是要從那裡頭看出點什麼。
【走吧。】他對係統說,【會或不會,都與我們無關了。】
他不覺得會選擇原諒。
他們之間,是用無數公職人員的生命鋪出來的血河。
但這些,已經不需要和係統言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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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裡很昏暗,寇秋摸索著,在凹凸不平的牆壁上按到了按鈕,把燈打開了。日光燈一下子將不怎麼大的房子照亮了,他解掉身上的外套,隱約能聽到衛生間水龍頭傳來的滴水聲。
嘀嗒,嘀嗒。
房間裡空蕩蕩的,連地板磚也沒有鋪,是灰色的水泥地麵,踩上去粗糙的很。寇秋拉開裡頭唯一的櫃子,裡麵也是空空如也,隻有一袋牛奶靜靜躺在第一層。
寇秋拿起來,檢查了下生產日期。
果不其然,過期了。
他低低地歎了聲,重新將東西放了回去。
一貧如洗,身上隻剩下了七十多塊現金。所有的銀行卡全都沒有餘額了,他掏掏口袋,就隻剩下一張孤零零的身份證。
係統禁不住說:【我天,這也太慘了點吧?】
哪怕是第三個世界的孟皎,也沒有慘到這種程度。
原主的名字叫杭安和,原本是個正兒八經的富家公子。家裡開著兩三家公司,對這個小兒子也很是寵愛,杭安和在大學畢業後,便進了自家的公司。
本可以說是一帆風順,他的人生。
可生活在二十歲的時候來了個大轉彎,像是給他開了個天大的玩笑。杭安和從原本的人生軌跡上一下子跌落下來,摔了個灰頭土臉、狼狽不堪。
一旁的電話還在響,寇秋把話筒拿起來,那邊立刻傳來了尖銳的女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