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恭怔了下。
他抬頭看看,二愣子的房間燈在亮著。從這個角度看,他能看見上頭肥嘟嘟的男孩費力地伸手試圖從桌子上撈過什麼。
在家。
這個認知清晰地印在了查恭心裡。
他沒說話,也沒動聲色,隻是平靜地笑了笑,說:“謝謝姨。”
往常在他走時都會給他塞點小東西的女人如今完全沒有這意思,隻是敷衍地和他揮揮手,就迫不及待把門一下子關上了。
查恭差點吃了一鼻子的灰。
他站在原處半天,這才慢慢轉了個身,也沒往彆處走,就蹲在二愣子家的牆外頭了。窗戶在開著,仔細聽聽,還能分辨出兩個人的聲音。
是二愣子的媽在教育自己兒子。
“查恭到底有什麼好的?好的不學就學壞的,整天搶彆人東西偷彆人東西,還哄著彆人給他做那麼多——難道你以後分數被他搶走了,你也願意?”
二愣子還說:“說不定查恭不知道呢!”
他媽立刻呸了聲。
“他不知道,他上哪兒不知道?”她冷笑,“自己到底能考多少分,他難道心裡也沒個譜兒?我看,就是欺負人家方揚家裡沒人,一個老爺子一個小孩不敢和他們杠,柿子專挑軟的捏。你再和查恭一塊兒玩,他能把你給害死!”
說完後,她又罵了句。
“他上我家門,我都覺得臟了我們家地。”
“......”
查恭再也聽不下去了。
他心高氣傲,從小到大在孩子裡也扮演著領導者角色,除了成績不好,各樣兒都非得給彆人爭一爭,又哪裡聽過這些話。
就像是有人拿著鐵錘,轟的一下把他的自尊給敲成了個稀巴爛,砸成了一灘看不清形狀的爛泥。
查恭的渾身都在哆嗦。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是用什麼樣的步伐走回的家,從村子這頭走到那頭,遇見的人不少,可沒一個和他打招呼。
他仿佛是個透明人。
查恭的嘴唇顫動著,再也說不出話來了。
這一夜,他鼓足勇氣,去敲了方揚家的門。他敲了好久,裡頭卻沒有一個人答應。
半晌後,還是對麵住的一戶人家實在是被他吵得受不了了,和他說:“方揚早走了。”
“走?”查恭愣了,“去哪兒?”
“就他那個親戚帶走的,”對麵人家說,“說是這兒太難聞了,根本沒法住人——你們家到底準備什麼時候弄乾淨?”
查恭怔怔站在原地,茫然若失。
寇秋跟著闞峻走了。
他當時填報的,本是省城大學哲學係的誌願。現在分回來了,錄取也按他如今的正確分數進行,檔案成功投遞,被錄取之事已是十拿九穩。
趁著這個時候,闞峻帶他去校區裡走了圈。
省城大學的校區挺老,可並不破舊。隻是建築外表仍舊保持許多年前建校時的模樣,裡頭的教學設施都已經翻新,透著點曆史古韻,樹木蔥蔥蘢蘢,中間掩映著幾處紅黃的樓頂。
寇秋訝異地指著學校的校友榜,“闞叔!”
他新奇地湊上去看,像是發現了新大陸,“上頭有你的名字!”
闞峻點點頭。
寇秋又湊近了點,看校友會之前聚會的照片,再看看男人如今的模樣,除了愈發的嚴肅不通人情外,並沒什麼區彆。他瞧著,問:“這是什麼時候照的?”
男人指間夾著煙,淡淡道:“七年前。”
寇秋鬆開手,由衷感歎:“闞叔真顯年輕。”
闞峻伴著他在學校裡走,這時候還是暑假,校園裡人不多,偶爾才能看見幾個留下來實習的大學生,一個個背著書包青春洋溢。寇秋來回看,男人配合著他的步子不緊不慢,把這校園漸漸逛了一遍。
頂上綠樹繁花,開的挺好。
兩人坐在樹蔭下,男人舒展開長腿,坐的仍然筆直。
寇秋問:“闞叔當年是學什麼的?”
闞峻說:“金融。”
正是當時吃香的行業。他吸了口煙,緩緩道,“後來就出國了。”
在國外進修一段時間後,才又回來,步入政壇。
寇秋點點頭,忽然說:“那是不是也算是校友了?”
男人舉著煙,望著他。
寇秋突發奇想,“我是不是可以叫你師兄?”
“......”
幾乎是在這個稱呼出口的一瞬間,闞峻的腰忽然一下子繃的更直了,整個人都在暗暗地發力,拚命按捺著什麼。他的神情沒變,隻緩慢把一條腿安放在另一條上,衝著少年緩緩吐出一口煙圈。
“想喊?”
“嗯。”
闞峻的牙咬了咬煙嘴,神色莫名。
“——那就喊。”
少年聲線很清亮,尾音拐個彎,硬生生被喊出了幾分甜。
“師兄!”
“......嗯。”
“師兄?”
“嗯。”
“師兄......”
男人望著他,眼底說不出是什麼樣的光亮。像是有火苗,又被伸手強按了回去。
“——嗯。”
如果你喜歡,以後有的是機會再喊。
這一晚,闞峻接了個電話。寇秋洗完澡踩著拖鞋出來,隱隱聽到那邊是個熟悉的女聲,立馬坐過來,探著腦袋要聽。
男人頓了頓,隨即,聲音被調成了免提。
李大仙的聲音清楚地回蕩在房間裡。
“領導,這事兒整的吧......她還是想弄那厄運,隻是想換個人,想把它轉移到方揚頭上。您看,我這怎麼能和她說?”
闞峻的牙根驟然咬緊。他的眉頭蹙起來,現出了幾分怒色,聲音沉沉。
他打斷了對方的話。
“你剛剛說,轉移給誰?”
“給方揚,”那邊兒的李大仙重複道,“嗨,不知道怎麼搞的,她就認定了是方揚把她的計劃給攪和了......”
她也察覺到了這個當官的對於方揚的看重,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說:“還、還有很多難聽的,就不說出來臟領導耳朵了。”
寇秋倒是沒奇怪。
查母的性格便是這樣,想讓她承認是自己做錯,那對她來說,就是件丟麵子的事。查母一生熱愛麵子,怎麼可能如此輕易服輸?
她隻能把這份不滿轉移給他人。
寇老乾部說:“這也太假了,封建迷信是不好的。”
害死人啊!
那頭的李大仙突然聽見方揚的聲音,不免一愣。隨即反應過來這倆人在一起,心裡頭就更覺得方揚重要了,聲音也立馬變了味道,“對,對,我也是這樣認為。”
闞峻緊抿著唇,一聲不吭。
寇秋瞧了半天,拉拉他的袖子。
“闞叔?”他說,“你該不會為這個生氣吧?那些東西都是假的,一個也不會起作用,你是知道的。”
闞峻的確是知道。
他是個唯物主義者,根本不信這些神神鬼鬼——可那是對自己。
對寇秋不一樣。
有人動了這樣的心思,哪怕是用這些荒唐的迷信手段,那也不行。
他發短信給下屬:【加快速度。】
片刻後,下屬回複:【是,闞局,我們已經準備收網了。】
這一夜,有許多人都沒睡成安穩覺。原本打算攜公款逃往國外的一行人在一個偏僻的村落集體被抓,裡頭有兩張臉都是查恭眼熟的,一個是查言,一個就是負責給這些人開車的查父。
鐵手銬一戴,之前掌握的證據都被正式擺上了排麵。
牽扯到了幾個重要人物,闞峻動用了不少人力,查了這麼多天,才把一些關鍵證據一一落實到位,還查到了前幾年沒被曝光的幾起舊案。高考作弊,還是這種明目張膽的作弊,立刻便引起了軒然大波。這對教育公平四個字的打擊太嚴重了,為了維護名聲,懲罰的措施也是前所未有的嚴厲。
幾個人無一例外,全都被判處了有期徒刑。嚴重的,還要在這基礎上再處罰金,幾下砍掉了這些人這幾年來好不容易發展起來的人脈。
等到查恭和查母得知消息時,已經遲了。
他們還是從電視上看到的。幾乎是同時,查母便暈了過去。
等到醒來,哭聲立刻變得淒厲,“你走了,我們孤兒寡母可怎麼活啊......”
“我不活了!!”
“現在這個家被弄成這樣,我們就被人欺負,乾脆死了算了!”
查恭聽著心煩,又不得不耐著性子勸,好歹勸說的查母暫時停下了哀嚎。他獨自坐在房裡,為了自己的前途和未來發愁,思來想後,仍然找不到什麼好出路。
這可要怎麼辦?
他坐在書桌前,手心一陣接著一陣的出汗。
唯一能指望的,不剩彆人了,隻有自己。
——也隻能是自己。
等寇秋再回村時,查恭遠遠地就站在村口那棵樹底下等他,就像他當時拿了成績回來的那一天一樣。查恭身上是件有領子的短袖衫,乾乾淨淨的,底下黑褲子,一長串鑰匙叮當響掛在腰上,短袖衫一絲不苟塞進褲子裡,白襪子,黑涼鞋,是那個時候最新潮的時尚。
可寇秋隻看了一眼,就停下了。
......他仿佛看見了個鄉村殺馬特。
殺馬特朝他走來,先朝他後頭看了看。車門仍然關著,沒有第二個人下車的意思,查恭心裡有了譜,緩緩從兜裡掏出一張揉皺的信紙,遞給寇秋。
“你說過的,”他聲音放軟了,“你當時最喜歡徐誌摩。”
上頭是兩人當年抄寫來互相送的情詩,每一筆每一劃都寫的挺認真。寇秋沒看,直接塞進了口袋裡。
查恭說:“方揚,你怎麼不看?”
寇老乾部搖搖頭,“沒那個必要。”
查恭笑了聲。
“方揚,你該不會真以為你那個所謂的叔叔會一輩子對你好吧?”他聲音裡帶點嘲諷,“等他以後結婚生子了,還能對你這樣?——你想清楚點,彆被他騙了。”
誰知方揚比他神情更古怪。
“查恭,”他說,“闞叔來了,隻是沒下車——你看,你看見了嗎?”
查恭:“......”
他看見了。
男人緩緩拉開車門,指尖還夾著一根點燃了的煙,緩緩邁動長腿,站起了身。
他的聲音裡也透著幾分冷意。
“誰說,我不能一輩子疼方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