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在很小的時候曾經怨過,那時候他試著去小學裡上學,那些同學都背了很好看的新書包,掏出來的是鐵皮的文具盒,上頭還印著九九乘法表。寇秋沒有那些,他所能拿出來的,隻是院裡其他孩子用破了的一個布袋子。
孤兒院裡孩子多,錢少。所有的孩子都幾乎沒用過嶄新的東西。
所以寇秋從來不抱怨。
他最難過的時候隻有下雨。那時那些孩子都坐在教室裡,家長拿著雨衣和傘等在外頭,老師叫一個名字,便有一個小朋友拎著書包出去,立馬被家長拿著外套裹住;他們親親密密地打著一把傘,說著話,一同往外走。
一個接一個。
“我走啦,明天見!”
“我媽說,要給我做紅燜雞翅!”
“我還想喝瓶可樂,待會兒看我老爸能不能給我買......”
熱熱鬨鬨的聲音漸漸沒了,最後離開的同學說:“再見,嬌氣包。”
寇秋坐在位置上,還在寫作業。他說:“再見。”
老師也拿了包從教室裡出去,走之前又停下腳步,問他:“寇秋,老師送你?”
寇秋仍然死死地盯著作業本,說:“不用。”
他知道,這些老師住的,和偏遠的孤兒院是完全不同的方向。
於是所有人都走了,教室裡空蕩蕩,隻剩下他一個。
寇秋得避開擁擠的人潮。
他趴在窗戶上,看學校門口的那一把把花傘都慢慢飄遠了,等路燈都暗下來,他才淋著雨,小心翼翼地避開濕滑的路段往回走。
院長媽媽要照顧那麼多個孩子,不可能有時間來接他。
寇秋心裡很清楚。可當迎麵亮起點燈光時,他還是不由自主抬起頭,看了看。
看著看著,他嘗到了點彆的味道。
鹹鹹的,不是雨水。
那是寇秋記憶中唯一一次為了這件事而哭。自己一個人在雨裡一邊走一邊哽咽,哭的連肩膀都在抖,卻還要提醒自己不要摔倒了。萬一摔了,會給院裡添更多的麻煩。
也就隻有那時,他曾想過。他們生下了自己,為什麼要把自己扔下呢?
可他自己的心裡其實就有答案。
他這樣的身體,哪裡有人會喜歡?
他本身的存在就是麻煩。
在那之後,寇秋再也沒哭過,更不要說怨。沒什麼好怨的,女媧用泥土造出了其他人,卻把他捏的格外脆弱。他這樣容易碎,這樣三不五時就要骨折,並不是平常的家庭能夠承受得住的。
倘若有父母,為了他,隻會更累。
所以竟不如沒有了。
自那之後,寇秋把所有相關的念想都掐死了。他不去期待,自然也不會再有失望。
可現在,又是從哪裡冒出來的父親?
他的肩膀微微有點顫抖,腰卻仍然挺得筆直,固執地不肯相信。
“霍先生,”他說,“您一定是什麼地方弄錯了。”
霍起仍然看著他,不知為何,像是很想要伸手撫摸他的臉。
但男人最終還是沒有動,隻沉聲道:“沒錯。”
寇秋睜大了眼。
“他一直想去找你,”霍起道,緩慢地從兜裡掏出了一支煙,點燃了,像是想起什麼,又重新掐滅,把一份親子鑒定遞過去,眼睛裡頭顏色很暗,“他那一天,就在去找你的路上。”
青年猛地閉了閉眼。
“你母親和他吵了架,以為他在外頭有人,那時候她情緒也不對,有點抑鬱症,所以自殺了。”男人說,“自殺之前,她生下了你,把你放到了孤兒院。”
“寇天明......他不知道還有你這麼一個兒子。直到三年後,他才知道。”
“所以他去找你了。”
但他並沒找到,而是在途中就出了車禍,成了植物人。跟去的知道這件事的親信也死在了車禍裡,在那之後,公司裡的人鬨嚷嚷地爭權,沒有人再去關心植物人老總倒下前往那個方向去是去乾什麼。
寇秋沒有等到家人,就這樣一直在孤兒院待了下去。
他待到了十八歲。院裡長得好看的、乖巧惹人疼的孩子,幾乎全都被領養走了。寇秋是每對來看孩子的父母都必第一個詢問院長的,可在知道角落那個不聲不響、長得很秀氣的男孩實際上有著這樣的病後,他們還是接二連三搖了頭。他們想領回家的是孩子,不是隨時都可能碎掉的瓷娃娃。
有父母覺得抱歉,走之前,會悄悄往他手裡塞塊糖。
但寇秋沒有被領養。
“他醒了,第一件事就是找你。”霍起說,聲音很沉,“很抱歉,遲了這麼多年。”
“......”
寇秋的手動了動。
遲了將近二十年。
二十年!
他沒坐起來,隻是眼睛毫無焦距地望著前方,半晌後,輕聲說:“霍先生,您請先走吧,我要想一想。”
霍起沒意外,站起身,說:“好。”
他出了門,卻並沒有下樓梯,就站在門外。
門板很薄,他能聽到裡頭的聲音。
在良久的沉默之後,他聽到了斷斷續續的啜泣聲,像是難過,又像是釋然——這聲音就像是密密麻麻的針,全都紮在了他心上,讓他幾乎要忍不住,直接衝進去,擁住那個連受了委屈也不敢大聲哭的人。
可他還不能。
這時候如果進去了,那便是前功儘棄。所以男人死死掐著掌心,終究是沒有邁動步伐。
他從口袋裡抽出了煙,點燃了,守在門口。
......秋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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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真的?
還是假的?
寇秋說不清。
可他那個雨夜裡忽如其來的傷心終於有了答案,他被扔下,並不是因為自己的這一身病。如果他再多那麼一點幸運,他甚至有可能,在當時就擁有家庭。
這樣的幻想實在是太美好,以至於寇秋一夜要起來兩三次,反複地確認自己枕頭邊上的親子鑒定,來告訴自己這是真的。
隔壁的夫婦都睡了。係統還醒著,陪著他,說:【阿爸?】
【阿崽。】
寇秋已經說不出彆的話,他的手摩挲著那紙張,反複說,【我真是太高興了......】
他不是被遺棄的,他還有父親。
【我真是......太高興了。】
係統的眼睛一酸,忽然也有點想哭了。
【阿爸,】它說,聲音很篤定,【未來會更好的。你有爸夫,有父親,還有我。】
所以,是時候把那些年的小心翼翼都扔在腦後,往前看了。
寇老乾部沉默半晌,又笑了。
【還是不扔了,】他說,【那裡頭......還裝著很多美好的東西。】
還裝著我的夢。
生活好像又重新燃起了希望。寇秋望著天花板,說:【如果那種治療技術真的引進了,治好後,我還去考公務員吧?】
係統說:【好啊。】
寇老乾部說:【這一次,我也想去當當初幫過我的那些人。】
那些相關的職位,在這之前,他始終沒有那個勇氣去碰觸和嘗試。
現在看來,好像也已經是時候了。
【你想去做什麼,就去,】係統聲音很輕,【阿爸,之後你一定會更幸運、更幸福。】
所以之前那些艱難,都已經悉數翻篇了。當初那個不怎麼和人接觸隻有滿腦子大道理的寇秋,如今也已經擁有很多很多愛了。
他不需要再去講那些大道理,也可以好好過這一生了。
這也算是幸福。
第二天寇秋打了霍起留下的電話,說:“我想好了。”
那頭的男人沒有意外,立刻回答:“我來接你。”
他就在門外,抬頭看了眼監控攝像頭,忽然間動了動手指。攝像頭裡的紅光周人一滅,他身上的衣服瞬間換了一套,整了整衣領,敲響了房門。
寇秋拉開門,有點兒訝異,“霍先生,這麼快?”
霍起說:“嗯。”
他進來了,眼睛跟著寇秋轉了兩圈,手指敲了敲桌麵。
“昨晚沒睡好?”
寇秋不好意思地笑笑,“想的時間有點長。”
男人收緊了下頜,“應該的。”
他頓了頓,又說:“要去見嗎,你父親?”
青年低了低頭,又重新抬起頭,“麻煩霍先生了。”
這已經是一種默認。
寇秋咬著牙,想了想,還是輕聲喊:“霍先生......”
霍起抬起眼皮,望著他。
“我想問一問,”寇秋說,“寇先生他——喜歡什麼樣的衣服?”
他拽了拽身上襯衫的一角,輕聲問:“我換一件會比較好嗎?”
霍起定定看了他許久,又重新把目光移開了。
男人的聲音淡淡的,“不用。”
寇秋還有點忐忑,“真不用?”
“嗯。”
無論你是什麼樣子的,他都會喜歡你。
這個世界——
它會把它所有能給予的寵愛,全都捧到你麵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