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5章
優娜覺得自己好像做了個了不得的夢。
大概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因為白天缺德,結果夢中的她也在上男德班(?)。總之,昨晚的夢裡,她竟然對主公冒犯失禮,逼得那位僧人連佛珠都摔斷了。至於後麵做了什麼,不說也罷,反正都是夢。
清早起身,她梳發穿衣,洗漱佩刀,將自己收拾妥當,立刻又進入了身為近侍的狀態。
雖說她的能力不足,因為無法謄抄梵文而被主公質疑了,甚至可能很快就要從近侍之位上撤下;但隻要她尚在其位,就必須老老實實又勤懇地乾活——這是必須的。
優娜將門扇合上,穿過本丸,向著主公的居所行去。鳴廊嘎吱作響,她移開了朽葉紋的障子紙門,向著屋內道:“主公,貴安。”
她時常來這裡,對這處屋宇很是熟悉,也習慣了這裡昏暗的燭火、幽幽的檀香與一眼望去空無一人的景象。可今日,她卻覺得這裡有所不同。於是,她便偷偷抬起眼眸,窺看了一眼。
這一看,她便頗有些詫異。原本整潔空蕩的地上,竟然堆置著許多經卷。那些平日裡被主公視作寶物的梵語經文,竟然被胡亂地棄置在地。有的攤開,有的卷束,仿佛經曆了一場倉皇的劫掠。
她慢慢地蹙起了眉,不明白這裡發生了什麼。於是,她站起身,試探著向屋內更深處道:“……主公?您起身了嗎?”
沒有回應。
她有些憂慮,擔心之下,顧不得禮節,在沒有得到應允的情況下便慢慢向著深處走去。一路上,她的腳畔散落了更多的經書,仿佛有人一邊胡亂地翻著它們,然後一路邊走邊丟。
……這是怎麼了?
她走到了屋內的最深處,終於見到了自己的主君。窗扇是合攏的,燭火業已燒儘,屋內一團漆黑。一縷從窗欞縫隙間落入的光,勉強照亮一線的輪廓。僧人便坐在一堆攤亂的經書之中,像是狼狽地在此間入睡了。
他未披裟衣,隻穿一件單薄的墨色寢衣,身上也未戴不離身的數珠。這副模樣著實奇怪,她上前,小聲地喚道:“主公,醒一醒。這樣入睡,恐怕是會著涼的。”
僧人被她驚動了,緩緩地睜開了眼。
察覺到身旁的人是優娜,他的麵龐陡然一震,很快便側了開來,仿佛看見了心魔一般。
“日光……長光……”他喃喃地念著她的名字,想要習慣性地撥弄腕間的佛珠時,才察覺到手上空空如也。
優娜聽聞他喚自己的名字,便在淩亂的經書間跪坐了下來。她的姿態很嫻雅,麵龐溫柔而端莊,落在僧人的眼中,宛如一樁雕工精細的偶像,連眉睫都是細致無比;那雙望著他的海色雙眸,仿佛湧起了漫山遍野的晨時薄霧,叫人流連忘返。
僧人張了張口,越發側開了視線。
一旦看到日光長光的容貌,他就會想起昨夜的事情來。想起她訴說著愛慕之意,將一切都交托而出;但他卻隻是個僧人,而非世俗的男
子,對這一切都懵懂無知,什麼都不能做。
回過神來,他翻遍了這裡的經卷,試圖尋找何為“愛欲榮華”——最終,他得知了榮華為何物,可所謂“愛欲”到底是什麼?他卻始終上下索求不得。
“昨夜……”僧人有些苦痛地開了口,眉心結起。
“主公,您這是怎麼了……?”優娜看著他苦痛甚至可以說是掙紮的神色,很是不解,“昨晚發生了什麼嗎?”
她的表情似乎很詫異。僧人見狀,一時有些不知所措。
日光,是已不記得昨晚他所犯的罪業了嗎?還是說,正如她口中所說的那樣,她打算將那些事都當做一場夢,今日醒來,便全部忘卻腦後……?
“日光,昨夜的事……”他試探著問。
“昨夜?”優娜思索了一番,想起自己那個冒犯的夢,有點心虛,但麵上仍正經道,“昨夜我在屋內睡著了,不知主公處發生了何事?”
僧人聞言,神情怔怔。
“是……如此嗎?”他呢喃著詢問,仿佛夢囈一般。
“是的。”優娜點頭,目光有探尋與好奇。
“……”僧人露出了苦澀的表情,依舊如夢囈似的,喃喃道,“竟…是…如此呀……”
麵前的日光長光,神情安然而純淨,仿佛與昨夜那個引誘他的女子決然二人。麵前的人恭恭敬敬,禮貌而自製,並無任何邪念,一雙眸純粹而貞潔,正如冬日月下的白雪。
唯有他——唯有他一人,在為夜晚的罪業而糾纏不安著,無法從中脫出身來……
唯有他一人。
僧人的眉心越緊,他伸出竟顯得有些枯瘦的手指,捂住了額心。苦痛與哀悲之色,從他的眸中溢出;他身上似乎有很古怪的氣息,是懺罪,或者悔悟——
“主公…您……”她見狀,更覺得微妙了,“這到底是…怎麼了?”
片刻後,僧人搖了搖頭,終於放下了細瘦的手,喃喃道:“我不過是無法求證佛語,因而有些懷疑己身之道罷了。我入道多載,可所入之道,到底是對是錯,卻也無人告知於我……”
優娜聽聞,心底暗暗歎息一聲。
入道之人,難免會如此。即便是即將圓寂的僧人,也有後悔當年遠離俗世的。若主公忽而對己身之道生出否認之心,那也不是不可能。
“主公,我可能幫上一二呢?”她問。
僧人聞言,定定地看著她。片刻後,詢問道:“所謂‘愛欲’,到底是何物?”
她思索片刻,回答:“不過是男女之情,人世之欲。”
僧人靜默了。
於是,她也安靜著。不知過了多久,那從窗欞落入的一線光芒越來越透亮。終於,沉默的僧人發話了:“這些經卷,我會一並燒去。”
聞言,優娜吃驚道:“為什麼?!”
這些經書,都是主公的收藏之物,他如何舍得將這些多年藏書全部付之一炬呢?
“我到底是個俗世之人……”僧人歎
了口氣,道,“苦心入道多載,龜縮於這世外一角,本以為可參悟大理,卻不料最終隻是明白了所謂‘人之凡俗,不可剝卻’。我也隻是個凡人罷了。”
他說這話時,眉心間依舊有著苦痛之色。
“不可,主公。”她勸說道,“萬萬不可。如今一時意氣之下,將經書都燒卻了,來日再後悔,卻找不回來了。”
僧人卻並不在意的模樣,隻是搖了搖頭,道:“若是不燒,那便由你隨意處置了吧。我記得你也愛這些東西,倘若由你來保管……也未嘗不可。”
她張了張口,最終點頭應下。
這樣也好。省的主公來日後悔。而且這些東西恰好是她的任務目標,她也確實需要這些經書。
“就這樣罷……”僧人慢慢地站了起來,身姿有些踉蹌,說,“今日……我有些不適……便這樣罷。”
這是古怪的一天。
從來勤懇虔誠的主公,竟來感到了身體不適,將本丸中的事務都轉交給了壓切長穀部來處理。因為長穀部很熟悉這些事物,因此處理起來,倒也沒有什麼不合適的。而同時,主公將那些從前極為珍視的經文都棄置了,任由優娜把它們再度悉心地收整好,放入自己的屋內。
大抵是受了主公之病的影響,本丸內也沒有了往日的笑語歡聲,大家似乎都有些沉悶。一日過去,夜幕降臨之時,庭院內更是早早地就寂靜了下來。
提前結束了近侍工作的優娜,獨自立在本丸的池塘邊,思慮著主公的反常。
她知道主公有一道心病,那就是揮之不去的仁敦親王。
主公曾是很有名望的僧人,人稱“最下法師”。之所以是“最下”,興許是取自“愛欲榮華皆為最下”之意,以戒示自己入道之後,不可有貪戀塵俗之心。
他一手撫育大了仁敦皇子,將自己的知識都教導給這位親王。仁敦的部將中,有人意圖將仁敦推上皇位,一場叛亂就此開始。隻可惜,仁敦親王到底隻是個孩童,母家也並不有名,這叛亂很快便被鎮壓了。年幼的仁敦與部將一同東逃,帶著部將們闔家的婦孺親眷,去往了荒僻的東方。
陛下對仁敦的叛亂震怒無比,他有心懲戒撫育仁敦的最下法師,便對最下法師下了命令:去取回仁敦的頭顱,如此,便會饒恕那些部將與家眷的性命。
對於入道之人而言,這是一道嚴苛的命令。入道者非武僧,不可殺生,更何況是手刃親手撫育的皇子?然而,若不割下仁敦的頭顱,則無數家臣與他們的家眷便會死去。那些家眷之中,有更多的年輕婦人、稚齡孩童。
天下眾生,原本同塵。仁敦與百姓孩童,皆為性命。這要法師如何抉擇?
東方是荒僻的,無有城郭,草川漫漫,不見儘頭。那時是冬日,阪東的雪下個不停,月色高亮如晝。幼小的仁敦親王穿過了茫茫草野,站在了最下法師的麵前。
“天明明,夜月雪。餘將死也。”仁敦親王這樣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