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富貴(1 / 2)

1959年冬

十二月的天陰冷乾澀,黃林村村頭的幾株老柳樹枝梢光禿禿的,在寒風中瑟瑟發抖。破舊的風水廟前,一對高大的銀杏樹也隻剩乾枯的枝椏,白果子早讓村民撿得精光,廟後幾棵老柿子樹,彆說果子,連葉子都光了。

王柳枝揣著碗筷,夾著眼皮撩了一眼乾癟的樹梢,連歎氣都懶得歎了,她按了按自己餓得火燒火燎的肚皮,悶著頭往村西的大食堂趕,懷裡揣了五塊薄薄的,兩指頭寬的番薯乾。

自家男人乾了一上午的地頭活,一個正當年、挑大梁乾重活的農家漢子,肚裡又沒油水,一頓吃個一斤糧也才勉強算飽,就大食堂裡如今的定量份額,一人一餐才四兩粗糧,頂什麼用?就連她家那個重活不沾,輕活不乾的大侄子都嫌不夠吃。

呸呸呸!怎麼念叨起家裡這尊瘟神來了。

王柳枝暗自啐了一口,提起步子往前邁,就見前頭幾個半大小子叫嚷著“開飯了,開飯了!”台風卷似的呼嘯過去,衝入當食堂的那排屋子,跑在最前邊的不正是她家那位身嬌體弱的小白臉大侄子——曹富貴?

“嘖嘖!富貴翻年都有十六了吧?這小模樣倒是俊的,書不讀了,你婆婆還不讓他出工?”李映秀緊跟在王柳枝身後,她腿短身矮,步子卻邁得快,粗筒的褲子楞是能被她扭出花來。

王柳枝乾笑一聲,含糊道:“嗬嗬,富貴身子弱,前兩天還發熱頭暈的,她奶說再養養,不然他這細胳膊細腿的,上工也就隻能當個半勞力,還怕累傷了身體。”

她家這大侄子從小失了父母,被他奶嬌慣,祖輩八代的十足貧農窩裡偏偏養出個細皮嫩肉、懶筋抽骨的嬌少爺來,真是不知道怎麼說。

早兩年婆婆還出錢供著他到鄉裡的私塾去念書,還沒念半年,讓政府送去了新成立的小學校,好歹混了個高小文憑,打死都不肯再上初中,借著身體弱的名頭也不上工,就跟在一幫混混屁股後頭瞎晃蕩,好吃懶做,偷雞攆狗的,倒成了十裡八鄉都出名的二流子。

“哼!他要是身子弱,還能帶人翻牆偷了我家的大蘆花?”

周曉嵐匆匆路過她倆,聽到王柳枝這句口不應心的話,猛地一擰頭,忿忿罵道。她梳了兩條麻花辮子,頭發卻有些枯黃乾澀,臉上也是乾瘦發黃,這麼一橫聲,原本挺精細的五官也顯得格外嚴厲。

“捉奸捉雙,拿賊拿贓!你這話我可不敢替我們家富貴認下,又沒見著他偷,也沒見到半根雞毛,你家這丟了隻雞都怪到他頭上,趕明兒走丟個人,是不是還要報公安把富貴給捉去啊?”

王柳枝眼一橫,說話也硬氣,不管是不是富貴乾的,無論如何都不能讓這屎盤子扣他老曹家腦門上。

“不是他還能有誰?我家大黃見了這二流子就啞聲,他和那幫混混前兩日在村頭晃,滿嘴油光,看到我眼發虛,不是吃了我家大蘆花還能是……”周曉嵐恨聲不已,實在是沒實據,要不然早告了治保主任嚴伯,把人捆了上公社評理去。

話音沒落,咣咣咣!一陣鑼聲驚起,幾個女人都停下口,轉頭往食堂那頭看去。

大食堂門口生產隊長石河生冷著張胡子拉茬的方臉,一邊敲鑼一邊喊:“注意了,注意了!明天開始大食堂暫停,各家吃完飯去小隊部把剩下的口糧分分,各自回家開夥。今天就是最後一餐啊!”

大夥一驚,紛紛急慌慌地圍了上去,七嘴八舌地問:“隊長,好好的食堂咋不辦了?我家鍋都砸了支援國家煉鋼鐵,口糧都交食堂,現在你倒說不辦食堂了,這,這讓我們一家怎麼自己做吃的啊?”

“隊長,口糧還有多少剩?怎麼分啊!”

“哎哎,讓讓,讓讓,隊,隊長,這就不,不辦,辦大……”

“割舌頭,你就彆瞎湊熱鬨了!你還欠隊裡賬呢!分什麼口糧……”

“都彆吵!”石隊長牛眼一瞪,臉黑得能滴出墨來,一聲大吼:“吵X娘啊!先暫時停辦,有餘糧了再辦。上頭政策都說,要靈活機,機那啥!都趕緊的,吃了去分糧分柴草,各自回屋做飯。沒鍋就去買,去借,幾家拚拚!老孫子,活人還能讓尿給憋死?!”

人群哄一下散開,有急性的撒開腿衝進食堂,盛了自己的飯食就往小隊部跑,想看看自己還能分上多少糧。

王柳枝心一沉,腳步也加緊了,她倒是不急著去搶著分糧,反正隊會計施忠國這個賬房先生算盤撥得滴落響,少不了隊員的糧,也不會讓你多拿一根草,去早去晚也沒差什麼。

看來這大食堂是辦不下去了。

其實,這事也早有征兆,從去年年尾大食堂開辦一直吃到今年年中,那叫一個胡吃海塞的,反正都是吃集體的,吃少一口都是虧自己。主席都說“忙時吃乾,閒時吃稀,不忙不閒時半乾半稀。”這倒好,忙不忙的都往死裡撐著吃乾的,寅吃卯糧,能不吃虧空?

今年雙搶時節,大食堂裡也沒做多少乾飯,還兌了多半番薯、碎玉米,弄上幾片肉糊弄,這要不是糧不夠了,能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