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曉梅猶疑道:“你知道還……”
她以為楚獨秀初出茅廬,對形勢判斷不準確,才敢做出魯莽之舉。不過仔細一想,楚獨秀在培訓營迎戰菜豆時用詞更直接,這回刻意繞開不能播出的字眼,想必是為過審有所準備。
楚獨秀笑道:“我可是學新聞的,太懂會被怎麼寫。”
尚曉梅見對方滿臉悠然,甚至幽默地搞call back。她長歎一聲,苦惱地摸了摸腦袋,低聲道:“啊——我是不是沒跟你闡明問題嚴重性,等我想想該怎麼跟你說。”
楚獨秀居然能笑得出來,看上去跟個小傻子一樣!
楚獨秀當下領悟尚導好意,隻是對方跟謝總不同,沒有心有靈犀的默契,大概不明白自己為何要這麼做。
“尚導,我知道你怕我出事,想要我活得輕鬆一些。”楚獨秀輕聲道,“但我有時候覺得奇怪,明明他們經常說出冒犯的話,卻從來不會為此而害怕,可我們隻要說一點點,立刻就會感覺危險,甚至還沒說出口,就把話咽回肚子。”
“連我也是這樣,生活裡跟上年紀的中年男人交流,經常希望自己學過拳擊、散打,否則就沒勇氣回懟對方的言論,一邊覺得自身安全更重要,一邊覺得自己好軟弱怯懦。”
尚曉梅一怔。
楚獨秀垂眼:“我大學念的是新聞學,我媽以為我三分鐘熱度,沒多久就不感興趣了,其實是我覺得好無力。”
“專業課老師說,新聞要科學嚴謹,理性和感性因素平衡,但真到社會上做相關工作,卻發現跟教的不是一碼事。我學新聞是想要表達,實際表達空間門卻受限,真正遊刃有餘的從業者太少了,我肯定不是那麼優秀的人。”
尚曉梅後背一仰,她緩緩靠著椅子,附和道:“這不就說我麼?大學時期學的編導,畢業後進電視台工作,做的節目沒一個自己喜歡的,一點創作空間門都沒有。”
傳媒學生的悲哀大概就是,在校熱血澎湃、意氣風發,工作滿地雞毛、稀裡嘩啦,但凡有新聞理想的人,必然都得慘遭摧殘。
“所以我能靠單口喜劇表達,確實非常幸運,實現我的願望。”楚獨秀道,“我的身軀可以弱,但精神不能再弱,那就真一敗塗地了。如果語言有力量,他們可以說讓人害怕的話,我應該也可以說這些才對。”
“我不想為自己說出的話恐懼,我希望他們為我的話而恐懼。必須有所威懾,一切才會變化。”
明明是簡單直白的話,尚曉梅卻被猛地擊中,就像血液湧入烈酒,五臟六腑滾燙起來,連後背及頭皮都在發麻。
她突然回想起跟謝慎辭的交流,雙方探討是否要調整半決賽。她擔憂楚獨秀不懂後續影響,但謝慎辭卻認為不必懼怕這些。
他當時說:“我發現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或許是她的性格及表演風格,大家很容易在她身上投射自己的恐懼,比如她姐姐怕她付出沒有回報,比如你怕她被外界言論擊垮,都希望她走得一帆風順,不要遇到什麼坎坷才好。”
楚獨秀在生活中總會掩蓋個性,唯有在舞台上才爆發出另一麵,但跟她關係親近的人卻總被日常狀態迷惑,誤以為那就是全部的她。
尚曉梅:“這不就是正常人的反應?誰都會希望事事順利。”
“你們總覺得她很弱,什麼都不懂,像外表顯露的那樣,但她的精神力量比大多數人強得多。擅長共情卻依舊快樂的人,自身的情緒就浩瀚豐富,並不會輕易被輿論打敗。”
這就是她的喜劇天賦,單純跟觀眾共鳴不難,但隻有消解痛楚,才能讓人笑出來。
謝慎辭:“是她主動選擇這一切,其實她並不怕,害怕的是你們。”
現在他的話被印證了。
尚曉梅緊盯楚獨秀,她沉思許久,坦白道:“說實話,我也沒法預卜先知,不知道播出後的情況,你學新聞應該明白,有些東西一旦傳播,我們就控製不了了,連帶你可能受影響……”
“最壞的情況,我是說最悲觀、最糟糕的狀態,你以後或許沒法上節目,沒辦法再講單口喜劇,你能夠接受嗎?”
尚曉梅確定節目沒問題,但她不確定輿論的發酵。
“如果真有那一天,我也可以接受,那是時代的選擇。”
楚獨秀思考數秒,她聲音又明快起來:“但我台上說自己悲觀,心裡還是樂觀的,我相信自己不會有事,也相信未來越來越好,時代一定會有更好的選擇。”
*
沒過多久,機房的門被緩緩推開,楚獨秀從屋裡出來,看到走廊的謝慎辭,詫異道:“謝總,你還沒走?”
她和尚曉梅交流許久,沒料到謝慎辭還在等。
謝慎辭:“聊得怎麼樣?”
“沒什麼問題,就照演的來。我本來說,要是會影響到節目,尚導剪一些也可以。”楚獨秀道,“但尚導說她什麼大風大浪沒見過,在電視台遇到過更離譜的內容,這些相比起來都是小case,隻要我能接受播出就行。”
當然,她們後半段都在吐槽傳媒業領導,互相潑灑在校及找工作的黑水,還有曾經曆過的不平等待遇,沒有再討論半決賽的事。
兩人結伴離開機房,剪輯師都在屋裡忙碌,致使通道上人煙罕見。
楚獨秀跟尚導聊完,又瞥一眼身邊的人,試探道:“謝總,如果我遭遇網暴,你會花錢刪帖子,找律師打官司嗎?”
雖然她自己看得開,不會主動搜索評論,但好歹要有些準備。
“商良會去做這些事的。”謝慎辭道,“他絕不會讓你的商業價值受損,肯定派出最優秀的律師團隊。”
“?”
楚獨秀懵道:“尚導剪節目,商總打官司,那你做什麼?”
她都感到離奇了,尚導忙得腳不沾地,謝總卻能在門口等,也不知他日常的工作是什麼。
他理直氣壯:“我沒什麼用,所以做老板,不添亂就好。”
“???”
楚獨秀既好氣又好笑:“怎麼能這樣?你總這麼自由散漫,善樂怎麼做大做強?我們怎麼招商、怎麼融資、怎麼上市?怎麼回應無數員工的期望?”
“小謝,你的工作態度不行,反思一下你自己!”她苦口婆心道,“看看其他同事多努力,你不能得過且過地混,要拓展自己的業務深度!”
萬一她以後靠善樂交社保,自然希望公司越辦越好,不能局限於現有規模。
謝慎辭嘀咕:“……你在拿我們公司給我畫餅,讓我卷起來麼?”
他都沒想那麼遠,她就想到上市了。
這種角色顛倒的話術,讓楚獨秀相當快樂,體會到教育老板的趣味。
她語重心長道:“你不能等活兒來,你要主動找活兒,稍微有眼力見兒些。”
謝慎辭注視她良久,慢條斯理地挑眉:“那我可以給你做助理,擔任出行司機、貼身保鏢、旅行翻譯等職務,24小時盯著公司搖錢樹寫稿,也算是為善樂文化創收了。”
“……”
他見她睜大眼,麵色平靜鎮定,眉目隱隱含笑:“主動找活兒,天天盯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