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五章(2 / 2)

天作不合 許乘月 8889 字 4個月前

中慶退出客堂後,對桌而坐的兩人陷入了沉默。

賀淵的坐姿過分挺拔,目視前方,看似淡漠平靜。

可趙蕎哪會不知,這是他拘謹尷尬又不想被人看出來時慣有的模樣。

雖說“灃南賀氏”在前朝就是名門,但隨著前朝亡國,賀家族人死的死、散的散,家聲一落千丈。

直到武德元年柱國鷹揚大將軍賀征在賀氏故地灃南重建宗祠、聚攏幸存族人,賀氏才重又回到世家高門之列。

賀淵這位在族中排行第七的名門公子算是生不逢時,人生最初十來年恰是賀家衰頹到險些銷聲匿跡的落魄歲月。

背負著“前朝名門之後”的虛名,經曆著與亂世中大多平民少年一樣的顛沛流離。

後雖有賀征大將軍重振賀家,賀淵也在成年之前過上真正世家公子該有的生活。

可他年少時不是在逃亡途中,就是與家人藏在灃南故地的山林,這種經曆自使他在京中世家子弟裡顯得格格不入。

他不慣花裡胡哨的繁縟禮節,十幾歲剛到京中時,因言行隨性、熱情,鬨了些許笑話。

少年人臉皮薄,那之後長了教訓,偃武修文樣樣自律到極點,時時處處謹言慎行,就怕出紕漏給賀家抹黑。

幾年下來,他倒成了京中世家子的樣本。

出類拔萃,端肅剛毅,冷靜自持。

這樣的形象自是讓人隻敢遠觀。

後來又進了金雲內衛,更添幾分神秘,外人愈發不敢親近。

所以他就不擅於事故人情。

麵對不熟悉的人,尷尬的場麵,他不會主動開口去緩頰氣氛,就僵著。

趙蕎勾了勾唇,收回目光,垂眼看著杯中茶芽浮浮沉沉。

“當真一點都想不起?”

“昨夜試著想過,零碎有幾個畫麵,”賀淵扭頭看向旁側屏風,“隻是……”

沒有將話說完,也算他心軟體貼。

還能“隻是”什麼呢?

隻是那些零碎畫麵裡,沒有趙蕎這人。

趙蕎苦笑不動。

“鄰水遇襲的事能想起麼?”

“想不起。”

“昭寧陛下登基大典呢?”

“武德五年冬神祭典之前的事都記得,那時昭寧陛下還是儲君殿下。”

那時趙蕎一年與他打照麵的次數單手就能數完,兩人是真不熟。

如此,兩人之間的事就很棘手了。

他不記得與她的種種,麵對她都不知該擺出什麼表情,議親之事顯然隻能擱置。

太醫院尚沒個說法,也不知他幾時能想起來。

又或者,能不能想起來。

“既連陛下登基都不記得,那不記得我也不算過分,”趙蕎自嘲笑笑,“你想不想知道,我們是怎麼熟識的?”

既他的記憶是從那時丟失,或許可以試著將事情從頭捋過來,萬一有所幫助呢?

賀淵總算正眼看她:“據說是武德五年在溯回城熟識的,但我家人不知具體是什麼緣由。”

“全天下都沒幾個人知道是什麼緣由,”趙蕎溫柔淺笑,“那時你金雲內衛的兩個夥伴……”

賀淵倏地閉上眼,麵色轉青,似在忍耐著什麼。

趙蕎心下大驚,趕忙起身走過去:“怎麼了?!”

“頭疼。”

他喉間滾了滾,話音似是從牙縫中擠出來的,“刀刮似的。”

說話間,他額上竟有大顆大顆的冷汗涔涔滾下。

趙蕎扶住他,趕緊喚中慶請太醫韓靈。

侍者們將賀淵扶回寢房。

韓靈替他把完脈後,若有所思地撓著額角出來,單獨將趙蕎請到一旁,詢問賀淵發作頭疼前兩人談了什麼。

“武德五年溯回城冬神祭典,還有他金雲內衛的夥伴。隻提了這些。”趙蕎不敢大意,認真答了。

韓靈忽地一拍腦門:“首醫大人那破記性!這種症狀的類似先例,根本不在古籍醫案上!”

而在軍醫醫案上。

亡國後與入侵異族抗爭的那二十年,戰事頻繁且慘烈。那種場麵對人的衝擊之大,沒有親身經曆的人很難想象。

“尤其實戰經驗不多的年輕將領。當麾下士兵一個個在眼前倒下,他們會不自知地將這些算作自己的無能與罪過。隻有忘掉這些,他們才不會崩潰。人的腦子很玄妙,有時會自己保護自己。”

此次金雲內衛遭逢建製六年來最慘烈的損失,帶隊主官是此前從無敗績的賀淵。

這種情形,與軍醫醫案上的先例何其相似。

趙蕎總算明白,為何恰是在提到溯回城冬神祭典時他就開始頭疼——

當年與他同去溯回的那隊年輕內衛,怕是在鄰水惡戰中殉國了。

趙蕎抬眼望著廊下橫梁:“若是突然想起了,會怎麼樣?”

“當年江陽關孤軍守城那一戰,有位幸存的小將軍……”

那時軍醫們對此類自保性的失憶全無了解,隻讓人以舊物、舊事幫助他恢複記憶。

小將軍很快想起所有事,然後,拔劍自刎。

“我估摸著,怕不能催著、逼著他去想。他不問的事大家就不提。時間長了,那心結慢慢鬆動,自己釋懷後想起來,或許就不會痛苦到承受不住。”

至於需要多久?是不是隻要久了就真能釋懷?天知道。

“到底醫者仁心,”趙蕎淚眼望著梁上雕花,承情笑喃,“隻挑所有可能裡最溫柔的一種來說。”

她與賀淵最初的相熟相知繞不開那隊金雲內衛,可又不能逼他去想那些事。

總不能冒著讓他崩潰發瘋的風險。

或許他倆真是彆人說的那樣吧?天作不合。

作者有話要說:  晚上有事,提前更。大家周末快樂,明天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