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文完(1 / 2)

一場異常猛烈的沙塵暴,與陸逍帶領的輜重隊狹路相逢。

起初有士兵喊起來, 陸逍不甚在意地偏頭看去, 心想沙塵暴有什麼好喊的?

不等他腹誹完, 身後的景象,就讓他渾身的血從手腳開始冰涼。

這場沙塵暴不似往日見過的那樣灰暗泛黃, 而像是一座接近墨藍色的萬丈黑牆。

與天相接的地方,沙塵暴把天空切成了黑白兩半, 黑的那一半在瘋狂吞噬白的這一半,飛快朝陸逍席卷而來,那速度讓人放棄逃跑。

白日化為黑夜的前一刻, 陸逍隻聽見有士兵大喊:“趴下!往那邊山丘後頭去!爬過去!”

陸逍在被吞噬前的一刻還想喊幾句話安撫士兵,但他一張口就被飛沙堵住了嘴。

難得一次展現神勇的機會, 就這麼擦身而過, 早曉得,他至少提前喊一句“趴下”。

一片黑暗中, 陸逍捂住口鼻臥倒在地, 匍匐前進,飛沙打在他盔甲後背,發出針板摩擦銅鐵時的聲響, 沒有鎧甲保護的後頸很快從疼痛轉為麻木。

即便如此, 陸逍也並不慌張,心想自己總不可能死於一場沙塵暴。

憑著記憶和方向感躲到一塊土丘後,捂住口鼻耐心等待。

不久後,發覺呼吸困難, 陸逍用胳膊肘頂一下沙地,打算換一個地方躲避,卻發現自己動彈不得。

他整個人被沙子埋沒了!

陸逍瞬間爆發出渾身的力氣一挺身,換來的結果,隻是手掌陷入更深的沙石之中,以及消耗周圍所剩無幾的空氣。

他愈發喘不上氣了。

陸逍一直覺得自己是個看淡生死的人,但這一刻,求生的本能,讓他急得麵紅耳赤。

死於沙塵暴,甚至不算戰死沙場。

他心想:這麼死了,屍體恐怕都沒法被找到。那麼阿遙就沒法看他被運送回京的悲壯場麵了,也不能掀開棺蓋,把眼淚滴在他英俊的臉上。

這樣的死簡直一文不值。

他還想,本打算要接貴妃去自己王府安度晚年,就這麼死在沙漠裡,母妃剛好轉的病,豈不是功虧一簣了?

要死的時候,最好彆往深處想,越想越不甘心,搞不好能氣成冤鬼,那樣他陸逍的氣度還要不要了?

死也要死得灑脫有氣概。

這是他昏厥前最後的想法。

*

不知過了多久,再睜開眼,好半會兒才能看清周圍。

陸逍仰麵躺著,入目是灰黑起伏的岩石,周圍似有火光閃動,照得岩石的陰影鬼魅般起伏猙獰。

這是地獄嗎?

沒能儘孝的人該入哪一層地獄?

“我活該……”陸逍低低地自嘲。

“彆以為認慫顧某就不教訓你了。”身旁傳來老痞子不悅的嗓音。

陸逍一驚,扭頭循聲望去,就見顧青遠正坐在火堆旁燙酒。

“我是在做夢麼?”陸逍睜大眼。

顧青遠斜睨一眼“半身不遂”的小騙子,冷冷回答:“你要真是臨死前夢見了我,揍你的時候我可以下手輕些。”

陸逍反應過來,自己得救了,是被顧青遠救的。

死而複生的喜悅讓他激動極了,顧不得渾身酸痛強坐起身,急問道:“其他士兵呢?”

顧青遠把燙好的酒提到地上,冷笑一聲。

陸逍急道:“怎麼了?他們出事兒了?”

“沒有。”顧青遠蜷起右腿,胳膊搭在膝蓋上,一臉嫌棄地轉頭看陸逍:“彆人都往地勢高處躲,就你一個傻子往坑裡爬,風沙一過就給埋結實了,是想給我增加搜救難度呢?”

陸逍一聽這話,鬨了個紅臉,挺腰辯解:“剛那場沙塵你也看見了吧?昏天黑地的,我就記得那方向有沙丘,就這麼摸過去了,哪看得見高低?”

顧青遠蹙眉:“看不見還感覺不出麼?”

陸逍不接茬了,心裡惱恨這江湖浪子太不給人留情麵。

顧青遠一伸手,酒壺遞到他手邊:“喝兩口,一會兒夜深了,天冷。”

“不用。”陸逍不領情。

顧青遠也沒好臉色,拿回酒壺,仰頭灌一口,“咕咚”一下吞咽聲很重,像示威。

陸逍第一次感覺到顧青遠有脾氣,是很認真的跟他置氣,於是心虛地轉頭偷瞄一眼他臉色,目光意外的被顧青遠拿酒壺的手吸引了——

即使是手背,都能看見顧青遠指縫裡滲出的血跡,酒壺都給染出血印子。

“你的手怎麼了?”陸逍睜大眼,從沒想過顧青遠這樣的“高人”會受傷流血。

“你說怎麼了?”顧青遠又那麼冷冰冰地一笑,斜楞眼睛他:“你那麼‘深藏不露’的往坑裡鑽,想刨出來,顧某總得費點功夫。”

片刻的沉默。

陸逍突然連滾帶爬到顧青遠身邊,拿開酒壺,翻開他的手掌,瞬間被鮮血淋漓的傷口驚得倒抽一口涼氣。

他抬眼問顧青遠:“你傻呀?拿手刨沙子?你的劍術呢?一個橫掃不就能劈開那幾尺的黃沙!”

“萬一給你劈成兩截怎麼辦?”顧青遠嫌棄地看他:“斷胳膊斷腿的還好說,就你這運氣,沒準要從脖子開始斷。要是你沒死契丹軍手裡,死我手裡了,契丹王追著要封賞我,那多不好意思。”

“那你也找個鏟子刨啊!”

“有那時間找鏟子,也用不著刨你了,可以直接給你立個墓碑。”

陸逍回過神,才覺得自己被救得很不可思議,“你是怎麼找到我的?”

顧青遠閉上眼深吸一口氣,簡直不想回憶。

沙塵暴一過,顧青遠就去追輜重隊,路上碰見丟了車馬的士兵,問出遇難地點,立即飛馳而來,卻死活找不著陸逍的身影。

顧青遠沒有陸潛的歸遊體質,想探查周圍動靜,隻能把內力大量灌入沙地。

從馬車被埋沒的地方開始,他爭分奪秒的挖了六個坑,才終於找到陸逍。

其實他不是沒時間找工具刨挖,隻是心急如焚時,沒顧得上。

手指刨出血時,他還暗暗的求老天爺:看在他如此誠心的份上就饒小騙子一命吧。

小騙子挖出來的時候,呼吸探不到,顧青遠嘴對嘴給他灌氣。

直到陸逍嘴裡一口黃沙咳出來,他才鬆了口氣。

抱陸逍走進這個山洞後,顧青遠雙唇莫名一陣陣發燙。

後知後覺地低頭去看熟睡的陸逍,雙唇的灼熱瞬間燃燒到心口。

這古怪的反應,讓顧青遠有種無措的不安,加上陸逍差點喪命帶來的驚嚇,顧青遠渾身都是無名火,讓他想對小騙子做點什麼。

做點什麼呢?

顧青遠想不出來,總之需要狂暴一點,才能發泄心裡的莫名情緒,所以他決定回去後揍小騙子一頓。

陸逍此刻已經想象出老痞子為了救他,可能經曆了怎樣的苦難,心裡是又感動又愧疚,捧著顧青遠的手掌輕輕吹。

顧青遠難得看小騙子這麼低眉順目的伺候自己。

火光打在他長密的睫毛上,每一次忽閃,都讓顧青遠心顫。

這感覺太古怪了。

他跟隨小騙子來戰地,隻是想保護小騙子的性命,畢竟這麼好玩兒的家夥,以後可能找不著了。

行走江湖這麼些年,顧大俠難得遇到個開心果,還沒逗夠呢,所以屈尊來一趟。

但經曆這次劫難,顧青遠發現自己對陸逍的在意,超出了他自以為的份量。

如果有人看見顧青遠剛剛從營帳衝出來,到親手把人刨出來的全過程,沒準會以為他刨自己親媳婦兒呢,這麼奮不顧身。

這太不對勁了,讓他覺得心慌,想逃離。

“天亮就回營,我送你回京。”顧青遠冷冷開口。

陸逍抬起頭,軟軟地抗議:“仗沒打完,怎麼能回京呢?”

“我要回山了,劍宗肯定壓了不少事等我處理。”顧青遠把手從陸逍手裡抽回來,不再看他,“顧某答應保你周全,必須送你安然回京。”

陸逍愣了一下,小聲問他:“你要走了?”

“嗯。”

“以後還來宮裡嗎?”

“師弟的劍術已經上路子了,師父的囑托顧某已經達成,不用再叨擾了。”

“那你也可以來作客啊。”陸逍第一次將思緒都從阿遙身上掙脫,盤繞在了眼前這個江湖老痞子身上。

顧青遠卻出奇的冷淡,仰頭灌了一口酒,低聲說:“再看吧。”

這是托辭,陸逍覺得顧青遠不想再回來了,心一下子擰得極酸,問他:“就因為我不小心躲坑裡了?”

顧青遠疑惑地側頭看他:“什麼?”

“沒什麼,對不起,讓你受累了。”陸逍不再外露情緒,就像每次被母妃踹開,他豎起不在乎的麵具,假裝自己沒對顧青遠的營救感激涕零,所以並不在意他忽然的絕情。

應該習慣了,所有老天給予他的溫暖假象,最終都會迎來加倍的寒冰砸碎他的期盼。

就像阿遙對他好了半輩子,然後嫁給七弟,顧青遠拚命救下他之後,就要甩開他,永不相見。

他必須習慣這樣可怕的玩弄,不然就沒法活了。

【2月27日更新番外】:

原本友好的氣氛,被顧青遠突如其來的告彆砸出條裂痕。

陸逍把那隻為了救他挖了幾尺沙地的手掌推開了。

這下換顧青遠不樂意了,把受傷的手戳到小騙子鼻尖,手掌幾乎要挨著陸逍的嘴,蠻橫地命令:“繼續吹啊。”

“自己吹去!”小騙子忘恩負義地彆過頭,不理老痞子。

顧青遠眉心擰了擰,這小騙子怎麼不淚汪汪的捂住嘴了?

他有些失望地回過頭,拿起撿來的枯枝往火堆裡添。

有些枯枝長了些,被他折成兩半,木刺往掌心傷處紮,刺痛讓他下意識手握成拳,握得很緊,像是想通過按壓緩和疼痛。

這細微的舉動被用餘光偷窺的陸逍看進眼裡,心裡急得火燒火燎,差點就啪的一聲捂住嘴。

陸逍習慣在這種時候假裝無所謂。

是顧青遠先要拋棄他的,習慣被拋棄的人特彆有經驗,要在被遺棄的最後一個畫麵,表現出自己冷漠高傲的假象。

他跟顧青遠誰也不看誰,幾乎是背對背的姿態在冷戰,這種角度斜眼去觀察顧青遠的手,陸逍眼睛快斜得抽筋了。

看見老痞子拳頭捏得死緊,指關節抵在地上,原本凝結成血痂的傷口被擠裂,血順著指縫凝聚到指關節,往接觸的岩石地板上蜿蜒出細細的血流。

真是要了陸逍的命了,忍不住,隻能拋棄尊嚴先認輸,他一把抓起顧青遠的拳頭,氣急敗壞地凶他:“快鬆開!傻子麼你?”

“誰傻?”顧青遠不甘示弱:“顧某竟然被沙塵暴中鑽進坑裡的人嫌傻了?”

“我隻是情急中缺乏經驗沒多想,又不是自己想找死。”陸逍把他手指扒開,把自己掌心輕輕覆上去,抬眼嫌棄地看他:“不像你,受傷了還死命折騰傷口,想見閻王嗎?”

顧青遠哼笑一聲,這點傷閻王大概不肯見,他一身絕頂功夫,劍傷內傷沒少挨過,又不是皇宮裡的嬌皇子。

不過轉念一想,這點傷或許能嚇唬嚇唬小騙子。

宮裡的爺們不都嬌氣麼?練武的時候,顧青遠偶爾踹小師弟一腳,薛遙都能鼓著腮幫子跟他翻半個月白眼。

好一陣子顧青遠都誤以為薛遙有斜眼的病症,但看見薛遙每次注視陸潛的時候,都明眸皓齒顧盼生輝靈動異常,顧青遠才慢慢琢磨出,這家夥是跟他置氣呢。

不準他踢陸潛!

但這些貴族小爺們都特彆含蓄,有事不愛直說,就給你個斜眼,讓你自己體會。

興許小騙子現在心裡已經在捂嘴了,就是沒顯露出來,還需要再“鼓勵”一把。

顧青遠玩心一上來,想看小騙子為他捂嘴,突然就抬手扶額,虛弱地晃了晃身子。

陸逍果然藏不住驚慌,一把抓緊顧青遠手腕問他:“你怎麼了?”

“不知道。”顧青遠低聲開口:“頭暈得厲害。”

“能不暈嗎!血流多了身子虛。”陸逍把顧青遠胳膊繞在自己後頸上,想扛他站起來:“快走,咱們回營地,讓軍醫給你補一補身子。”

他剛勉力站起來一點,又被顧青遠一胳膊壓坐回地上。

“不能走,等天亮。”顧青遠一收胳膊,把陸逍撈到身邊,在火堆旁乖乖坐好。

“這裡離咱們遭遇沙塵暴的地方不遠吧?”陸逍急道:“回營的路我是認識的,帶上火把,冷熬一熬就過去了,不能在這兒耽擱,白天行路更廢儘力,汗流多了渴死都說不定。”

顧青遠搖搖頭:“沙漠裡的蛇獸多半晝伏夜出,它們的眼睛比咱們厲害,用不著火光,會發熱的東西它們都能看得見,你還點火把?是想試探一下顧某的實力是否足以抵擋整片大漠的野獸?顧某一人尚可脫身,有你則未必。”

陸逍一聽這話就不樂意了,想辯解自己的實力不至拖他後腿,卻又覺得沒有十足的把握,正琢磨著反擊的言辭,顧青遠忽然把他按進懷裡,緩緩倒在火堆旁。

陸逍嚇了一跳,還以為他是支撐不住昏倒了,慌張地抬頭去看,才發現老痞子一臉愜意地閉著眼。

“你乾嘛?”陸逍急道。

“睡覺。”顧青遠垂眸告訴小騙子:“到了深夜,洞裡都會冷得結霜,顧某勉為其難,幫你捂一捂。”

“本王用不著你捂!”陸逍臉有些紅。

“那顧某用得著你捂。”老痞子不要臉的把暖寶寶當暖手爐,緊緊按在懷裡,一屁八個謊的嚇唬他:“哎呀,血放多了,渾身發冷,嘶……腿直打哆嗦。”

陸逍一聽,嚇得眼睛睜圓了,掙紮的動靜也小了,但還不甘心著,小聲嘟囔:“你冷,我就給你再生一堆火。”

“火哪有人熱乎?我也不能抱著火睡覺。”

陸逍還覺得怪怪的,咕噥著不讓抱。

顧青遠一冷臉:“不聽話?那讓你救命恩人凍死算了。”說完就把手撒開了。

陸逍氣鼓鼓地不動了,當個委屈的暖手爐。

但顧青遠不像剛剛那樣抱他了,陸逍抬眼一瞪,突然凶巴巴地伸手,反抱住顧青遠的腰。

他摟得緊緊的,臉貼在顧青遠肩膀上,氣呼呼地表明立場:“哼!”

他是勉為其難抱老痞子的!

“你這是什麼態度?”顧青遠低頭質問陸逍:“讓你抱還委屈你了?顧某在江湖中也算是響當當的人物,多少俠女想抱,都沒機會。”

“快睡吧你!”陸逍咆哮。

“那不行。”顧青遠揚起下巴:“顧某從不強迫人,不想抱,咱就各睡各的,不要同床異夢。”

陸逍猝不及防被逗笑了:“彆亂套詞兒,什麼叫同床異夢?”

“差不多就那意思。”顧青遠想了想同床異夢的反義詞,解釋道:“想抱著我睡,就得跟我同心同德,情投意合。”

情投意合四個字像一塊巨石砸下,震得相擁的二人猛然震顫。

隨後是一片死寂。

顧青遠感覺這次用詞確實欠了些準頭,怪不好意思地,低頭想打個哈哈混過去,不料看見懷裡的小騙子整個漲成了一顆小洋蔥,臉紅得發紫,一雙小鹿樣漆亮的眼睛絕望地睜圓了,就那麼不知所措地靠在他肩上。